在當代旅游工業的編碼下，古鎮逐漸異化為一種文化癥候。本文以筆者在古鎮中旅游的經驗為切入點，借助拉康精神分析理論，揭示古鎮如何在“想象-象征”的雙重結構中，成為縫合集體欲望與消費主義的符號機制，并進一步探討其背后被遮蔽的“實在界創傷”，為古鎮的創造性新生尋找可能性的路徑。

張家界的大庸古城

一、想象界的烏托邦

雅克·拉康的鏡像理論揭示了人類心理發展與主體形成中的一種誤識：嬰兒在鏡中看到的完美形象，并不是真實的自我，對其認同也是一種誤認。通過形象誤認來建構自我正是想象界的典型表現，也與當代古鎮的空間生產和認知邏輯有一種隱秘的關聯和相似性。當游客踏入青磚灰瓦的街巷，他們遭遇的并非真實的歷史空間，而是經過符號重組后形成的古典烏托邦鏡像。

典型的古鎮游客與鏡像階段的嬰兒有諸多相似之處。游客手中的智能手機如同一種高科技的鏡子，通過打卡拍攝映出游客鏡中我的完美形象。古鎮中有豐富的情境可以生成諸多不同的形象。如“我在XX很想你”的藍色路牌，也是古鎮的標配打卡點。古鎮景區將這樣一句私語般的情話變成了一種有文化的“到此一游”，也當成了一種身份生成的公共密碼。打卡照片拍下的瞬間，有情又有情調的人物形象即告生成。這是文化嬰兒在古鎮之鏡中看到的自我形象。而當游客手持書卷在古宅書房中思索躊躇，或以矜持之態聞嗅庭院中一朵花的香味，手機鏡頭中呈現的不僅是一種美好的外在形象，也是對“詩意棲居者”這一身份的象征性占有。游客的這種自我投射如同嬰兒對鏡中虛像的誤認，將在古鎮的短暫逗留轉化為“歲月靜好”的美好記憶。對于文化嬰兒來說，這種心甘情愿的誤認幫助他（她）完成了對都市異化生活的象征性補償，獲得了一個完美的自我形象。

古鎮空間生產遵循著嚴密的視覺語法。因為想象界的認同注重的是視覺的相似性，仿古建筑通過視覺仿真，構建出符合大眾想象的古典景觀。古鎮空間生產的另一個特征是完整性，但只是形象上的完整性而非功能上的完整性。因為想象界的認同需要的只是形象上的完整性。古鎮只在重要節點如主街上精心布置城樓、祠堂、廟宇、商鋪等符號，構成一種關于古典生活的完整敘事。但這種完整性策略刻意遮蔽了真實歷史空間的斷裂。如諸多老宅廢墟無法被納入這樣的視覺敘事中。

在一些新古鎮中，為了平衡仿古建筑的超量比例，規劃者會安排更多古典符號來進行補償。我在某古鎮就看到了大量古代石獅子的集中擺放，但擺放方式卻使之從原來的符號秩序中脫離。它們數量的眾多是對古鎮“含古量”的一種平衡，也是對古鎮作為一種歷史空間的蹩腳論證。這種符號平衡策略使許多古物成為一種過剩符號，由此形成了一種符號暴力。這種符號暴力最終導向了古典美學的自我消解。民居磚墻上紅燈籠的批量復制，以現代集體主義美學范式構成了一種工業化宏大景觀；古鎮角落里堆積如山的待安裝石獅，也成為古典美學符號過剩的象征。現代性美學邏輯由此顯露出其暴力特征：通過將古典元素從歷史語境中抽離，再以工業化方式批量復制，最終實現了對傳統空間秩序的改寫。

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也在此獲得印證。古鎮本應作為一種歷史空間和差異空間存在，卻在這種烏托邦營造策略中淪為一種抽象空間，或是在抽象空間的統攝下成為一種消除了差異性的產品空間。當“慢生活”“詩意棲居”“歲月靜好”等古鎮能指鏈取代真實的地方記憶，古鎮就從歷史空間蛻變成為一種烏托邦景觀。游客在社交媒體發布打卡照片，親友的點贊與轉發，使他們一起成為了鏡像烏托邦的同謀，成為了心甘情愿的文化嬰兒。在古鎮這面巨大的幻鏡前，他們持續進行著關于傳統、身份、“詩意棲居”和“歲月靜好”的誤認。

二、象征界的商品拜物教

古鎮的過度商業化，已經成為了一種普遍的文化癥候。從周莊、烏鎮到張家界大庸古城，資本以元代碼的姿態重構空間，將差異性的歷史場域轉化為標準化的消費產品，使古鎮成為商品拜物教的主場。烏鎮開創的“原住民遷出-資本整體營建”范式，將古鎮變成可批量復制的商業模具。即便在折衷方案中保留部分居民，也無法阻擋象征秩序對古鎮空間的收編。因為資本建構的象征秩序成為古鎮空間的主導秩序，原住民也只有服從這一秩序，完成商業思維的進化，成為成功的商人而非保持差異性和獨特性的地方居民。

而游客進入古鎮，即已落入商業規劃的象征秩序之中。青石板街道被重塑為類商業步行街，擁有典雅院落的古宅蛻變為民宿和咖啡館，近現代商鋪化作義烏小商品的展廳。資本將古鎮從“作品空間”降格為“產品空間”，打造出消除差異的“抽象空間”。有一些旅游紀念品被標注非遺標簽等之后，會獲得符號升值，被售以高價，但許多都是其他地方生產的一些標準化的旅游紀念品。傳統手工藝在古鎮的商業空間中，因其價值轉換率低，無法獲得一席之地。在一些本地居民未遷出的古鎮中，這樣的手工藝即使得以保留，也無法占據重要位置。但一些未遷出的居民或其門面租賃者售賣商品的方式，也使古鎮淪為混亂的鄉鎮集市。我在一些古鎮就經受過諸多店鋪勁爆音樂的轟炸。勁爆的現代音樂節拍，和精心雕琢的古鎮空間形成強烈的反差。我所到過的一個古鎮冶鐵業歷史悠久，鐵器也是重要的地方特產。但我在古鎮特產商店見到的精美鐵壺，卻大多都是日本鐵壺。在冶鐵博物館中，這種日本鐵壺也出現在最高檔次的文創紀念品貨架上。這種文創紀念品的偷梁換柱，構成了對地方文化的符號去勢，也抽空了古鎮的文化意義。

這種象征秩序的建構其實在游客到來之前就已開始。各類信息平臺上的“必游”榜單，古鎮旅游攻略，古鎮旅游網紅美文，看似出自專業機構或飽含真情實感，實則是一種由資本主導的他者話語。這種話語可以完成對人們欲望的發掘、種植與培養。在這種欲望培養機制下，古鎮游客的欲望實際也就成為對他者欲望的欲望。古鎮消費者通過在古鎮打卡照片，將購買紀念品照片在社交媒體或朋友圈的發布，獲得自己在象征秩序中的位置，成為消費社會中合格的主體。

在這個由想象界進入象征界的過程中，古鎮的消費化進程首先切除古鎮空間的歷史血脈與文化經絡，繼而通過符號系統使游客主動放棄真實感知，臣服于消費主義的象征秩序。當游客在特產商店購買義烏小產品，在冶鐵博物館中購買日本鐵壺，他們不僅消費著物質商品，更是在消費著被資本精心編碼的“古鎮幻想”。這種幻想驅動著人們的欲望再循環，并進一步驅動符號再生產，最終將整個古鎮空間變成永恒的消費空間。

烏鎮東柵的老街坊

三、實在界的裂隙與創傷

在拉康的精神分析中，實在界是無法被象征秩序馴服，無法被納入符號秩序之中的。我在某古鎮所看到的廢墟群便是這樣的存在：傾頹的宅院中未被清理的垃圾與坍塌的梁柱構成原始荒蕪的現場，既不是文人筆下的“廢墟美學”，也不是資本打造的“懷舊布景”。古鎮美學中無法容納這樣的廢墟，它們成為古鎮象征秩序中一道幽深的裂隙。

但正是這些廢墟，才是其地方性的重要標識，更是古鎮的創傷記憶所構成的真實傳記。這些記憶無法被古鎮烏托邦完全壓抑，也無法被消費主義象征體系所馴服，而是會不斷回返為古鎮的歷史，讓古鎮真正成為一種歷史空間。當修繕完好的祠堂廟宇與仿古商鋪構建起連續的歷史敘事時，荒廢數十年或百年的老宅廢墟卻封存著移民遷徙，拋棄家園進入城市，家族衰落與工藝失傳的創傷記憶。這種“實在界的荒漠”構成對想象界的暴力解構，也將象征秩序精心營造的休閑消費景觀擊得粉碎。

原住民的生存狀態同樣構成了實在界的真相。當游客在體驗著虛構的鄉愁和心靈家園時，那些被迫遷離又嘗試回歸的居民，遭遇的是雙重意義上的“非家體驗”：物理空間里，祖宅已變為民宿、咖啡館與商鋪；精神維度中，傳統生活節奏被旅游經濟的節拍取代。這種節拍呈現出精神分裂的狀況：節假日旺季的不斷加速和淡季的徹底停擺。即便重返故園，他們也不再是空間的主人，而是游蕩在故鄉的異鄉者。

古鎮的命運是現代人的精神困境的一種縮影。我們一邊在想象界中渴求烏托邦，一邊在象征界中與資本合謀將烏托邦變為商品。想要擺脫這種困境，唯有直面實在界的裂隙與創傷，與這種創傷進行對話，才能避免讓古鎮淪為一場集體自戀的鏡像游戲，為古鎮的創造性重生提供了可能。這也成為古鎮生產的悖論：完美的符號復制終將淪為空洞的能指，而那些被遮蔽的廢墟與被壓抑的創傷，才能成為激活歷史想象力和藝術想象力的有生命的種子。

（作者為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師，本文為作者在“古鎮生產工作坊”上的發言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