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香港街頭彌漫著茶餐廳的煙火氣，而一則消息讓剛從片場下來的成奎安心頭咯噔一下。曾經“靚絕五臺山”的藍潔瑛，現在翻垃圾桶找吃的？當年那個靈得像是會發光，一部《家有嬌妻》就能讓全城追著看的俏佳人，如今落到這步田地？這消息像根針，扎得他心里直抽抽。同行提起來也只是搖頭嘆氣，破產、雙親離世、精神崩潰，字字句句都是玻璃渣子，聽著就讓人心揪著疼。

這“大傻”成奎安，銀幕上演惡人兇神惡煞是出了名的。《吉人天相》里那標志性的吼一聲“大傻”，《監獄風云》里那股子橫勁兒，兇狠里頭又透著點憨直，成了港片一道特別扎眼的景兒。可鏡頭后面，他骨子里是個實打實的好人。這份好，是從泥土里滾出來的實在。小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早早出來混社會，走錯過路，吃過苦頭，邵氏片場那份枯燥活兒兜不住年輕躁動的心，是真蹲過苦窯的。出來后老老實實跟著梁小龍摸爬滾打做龍虎武師，靠一身硬橋硬馬的真功夫掙飯吃。直到遇見李修賢導演。這位伯樂眼光毒，一把將他從武行堆里拽到鏡頭前，手把手教演戲，甚至自己掏腰包送他去培訓班深扎。這份情，成奎安記了一輩子，刻在骨縫里。甘當綠葉？對得住片酬也對得住恩師拽自己出泥潭的那份情義——這就是他心里的江湖規矩。

聽說了藍潔瑛的慘狀，他心里那點“義氣”的火苗子噌噌往上躥。直接甩鈔票過去？那不是幫人，是打人臉。人家曾經風華絕代，心氣兒高著呢，如今摔得粉碎，上去拍肩膀安慰兩句？那些口水話頂個什么用？餓著肚子聽你白話？他得琢磨個法子，得讓人踏踏實實吃上口熱乎的，還得護住人家那點碎得只剩下渣的、風雨里飄搖的尊嚴。

念頭一起，人立馬就動了。沒去跟誰商量，也沒驚動藍潔瑛本人。他腦袋里轉著一個特簡單卻頂頂暖乎的主意。九龍塘清早的涼氣還沒散，街巷小店剛摘下擋板。成奎安這個大塊頭，像座移動的小山，一家一家敲開了食肆的門。

從街角的茶餐廳到深巷的粥粉店，再到門臉不大的燒臘鋪子。他避開早高峰食客，壓低他那把標志性的粗嗓門，直接對上老板或者掌勺伙計：“老板，幫個忙。”看著對方的眼睛，他說得誠懇又帶著點江湖式的鄭重，“藍潔瑛小姐，你們都認得哦？往后她要是來吃飯，勞煩，別收錢。”看到對方臉上晃過的驚訝或者猶豫，他立馬掏出真金白銀的保證：“賬全掛我成奎安頭上，放一百個心，我定時定點來結清，一分不會少！”他甚至還想到更細的地方：“她要真來，點啥做啥，分量做足，就當普通客人招呼，千萬！千萬！別讓她感覺是在吃人家施舍的……拜托！”這些話，他反反復復，對著不同面孔說了多少遍？他自己都記不清。

那些館子里討生活的，誰不認識這張常演惡人、兇神惡煞的“大傻哥”臉？誰又沒見過那個形單影只、神情恍惚在附近徘徊的藍潔瑛？這份心思讓他們心里都震了一下——不是光給錢，連人家心里頭那點不堪的滋味都想到了？這份笨拙又沉甸甸的體貼，讓見慣人情冷暖、柴米油鹽的老板伙計都默默點了頭，暗地里把這張兇臉和一個需要特別關照的名字，牢牢刻進每天的生意里。

打那以后，藍潔瑛走進這幾家店，點餐吃飯，手里那點羞于見人的窘迫真能暫時丟開。服務員照常招呼，點啥上啥，只在結賬時，默默翻開那個特別的本子記上一筆。沒有異樣的眼光掃射，沒有刻意的噓寒問暖讓她無所適從。表面看，真和普通街坊進來點份餐沒什么兩樣。這份“平常”，在那段黑透的日子里，簡直是無價。她能松口氣，坐定下來，像個普普通通的人，吃一碗實實在在的飽飯。

成奎安說得出就做得到。往后的四年，風里雨里，他從沒打過絆兒。哪怕剛下工累得骨頭要散架，哪怕趕下個片場火燒眉毛，他都硬擠出時間往九龍塘跑。懷里揣著那份演反派、扮兇角，一個鏡頭一個鏡頭掙來的，其實一點也不寬裕的辛苦錢。一家一家店走過去，鈔票一張張數給老板，從沒有哪次擺擺說“下回一起算”，更沒有哪一回少給過一分。這算啥驚天動地的大事嗎？說穿了，一個講義氣的甘草演員，一個要養家糊口的丈夫和爸爸，愣是用自己的肩膀頭子，撐起了另一個被整個世界都甩到遺忘角落的靈魂，一日又一日的溫飽。

這還不是他最難的關口。后來他自己身體也垮了，病痛纏身，天價的醫藥費壓得人喘不過氣，可他就這么硬扛著，那份對幾家餐館老板的承諾，沉甸甸的分量他一點沒忘過。他就是這樣的人，有苦都往心里咽，從不掛在嘴邊。

真正骨子里的好，哪里需要敲鑼打鼓去張揚？即便是在自己最艱難、泥足深陷的時候，成奎安依然用他那并不強壯的臂膀，無聲地、固執地，為另一個墜落深淵的靈魂，撐起了一把遮擋風雪的傘。這把傘，底下是一碗飽飯的安穩。

這個故事沒什么鑼鼓喧天的悲壯場面，就是一個銀幕上的“惡人”，用最不顯山露水的法子，成全了另一個失意者最后的體面。這份潤物細無聲的人間義氣，比他演過的所有角色臺詞都更沉、更真。當香港這座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在夜色里閃爍時，它也是底層人間一個靠得住的微光，一個關于好人的、口耳相傳多年，依舊帶著柴米煙火氣兒的溫暖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