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五月初，沙丘那頭的人到底是誰？”俞學仁瞇著眼，向身旁的伙計嘟囔。夜風卷著沙粒拍在篷布上，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半跪在地，干裂的嘴唇幾乎失去血色。三步并作兩步，俞學仁把一碗半溫的馬奶塞到那人手里——這便是已與部隊失散三晝夜的王樹聲。

接觸的頭幾分鐘，兩人互相試探。俞學仁自稱“跑鹽道的”，王樹聲說自己“做小買賣，遭了土匪”。話音剛落，老鹽販挑眉：干這行二十多年，真假口音一聽便知?？伤麤]追問，轉身丟下一句：“先活下來，再談別的?！本瓦@樣，一名陜北佝僂老人和未來的大將開始了奇特的同行。

若時間撥回三個月前，西路軍橫渡黃河后接連受挫。古浪、水泉、梨園口三仗幾乎把這支勁旅打到谷底，傷亡超過七成。三月十四日，總指揮徐向前、政委陳昌浩依照軍政委員會決定先行東歸，期望在延安求得重新編組。李先念、張榮、王樹聲則各帶一支殘部，在河西走廊展開游擊，牽制馬家軍的追擊。對于這三支隊伍，那是一場沒有補給、沒有退路的生死跋涉。

王樹聲帶的原本是一百余人。進入祁連山后，山風裹著冰碴將夜色撕得粉碎，饑餓和傷寒更無聲地收割生命。一周不到，隨行人數銳減到十三名。戰士李新國回憶：最難捱的不是挨餓，而是行走間對腳下尸體的麻木，“人一旦習慣死亡，才是真恐怖”。走出祁連山，只剩八個活著的身影。為了減小目標，王樹聲提出分成兩組，他與杜義德帶三人，李新國帶四人，各自尋找黃河渡口。

騰格里沙漠夜襲發生在分組后的第五天。馬家軍騎兵摸黑掩至，駝鈴被包裹，刀影卻閃得驚心?；鞈鹬?，王樹聲被一匹驚馬撞翻，滾入暗溝，再醒來已是孤身。連日高熱、缺水、風沙，他靠著職業軍人的本能沿著星空辨認方向，卻依舊在第三天陷入昏迷。此刻，劇情與其說似逃亡，更像命運擅自按下的暫停鍵——直到俞學仁出現。

老鹽販的挑子里只有粗鹽、半袋炒面和一壺水?？赏鯓渎暠惶厦H時，嘴里仍固執念叨：“槍、地圖、同志……”那都是丟不下的牽掛。俞學仁把情況琢磨透了，不動聲色把短刀塞到懷里，心里卻早打定主意：只要這年輕人不是劫道的，他就管到底。理由也簡單，沙漠里流傳一句話——“販鹽人，不欺渴命人”。更深一層原因，他對紅軍早有好感。陜甘邊的窮苦百姓口口相傳：那是一支“只拿地主家一把糧，絕不拿百姓一個錢”的隊伍。

行至黃河岸，六月初的河水已漲，老鹽販找來一只破羊皮筏。夜色中，王樹聲的聲音沙啞卻篤定：“老鄉，我欠你一條命?！庇釋W仁笑罵：“先過河再算賬！”羊皮筏在浪尖翻滾，兩人渾身濺滿泥沙，卻順流抵達寧夏同心城外的紅軍警戒線。哨兵戒心極重，一聲令下眾槍齊指?；鸸庹樟聊橗嫞瑘F長認出王樹聲，立刻行禮：“首長受苦了！”那一刻，俞學仁才知道自己救下的是位身經百戰的指揮員。

歸隊后，警衛員牽來熱水、干糧。王樹聲顧不上換衣，先勸俞學仁落腳團部。老人推辭不過，只得歇了兩晚。臨別，王樹聲把隨身僅剩的一枚金戒指摘下：“留個念想，等天下太平，我來中衛找你喝酒。”老人捧戒指半晌，嘟囔道：“戒指閃不閃，都是個情分?！毖劢菂s泛了潮。

歸隊電報傳到延安那日，毛澤東之所以親自拿起電話，一為安王樹聲的心，二為給西路軍將士一個交代?！盎貋?，就是勝利。”短短六字，洗去沙漠的風塵，也卸下這個湖北漢子的心理重負。隨后，王樹聲被點名進抗大深造。臨行前，他主動寫了數千字檢討，認定自己指揮有過失。毛澤東看完只說：“自我批評是好事，但責任不在你一個人?！?/p>

七年后，延安棗園炕頭上，毛澤東再次叮囑：“放下包袱，開動機器?！边@句囑托成為王樹聲在中原鏖戰時的精神注腳。河南軍區、晉冀豫軍區、中原軍區，一次次硬仗驗證了那段沙漠逃生不是終點，而是耐力的考場。1955年授銜，大將名列前茅，熟悉他的人卻知道，他對西路軍慘敗始終難以釋懷。自嘲“逢七不順”，并非泄氣，而是不斷復盤的方式。

1972年住院，他把失敗筆記摞在病床邊，堅持修改到深夜。好友徐向前探視時寬慰：“大別山的火種有你一半功勞。”他搖頭：“成敗都算在身上，才踏實?！?974年一月，周恩來握住他枯瘦的手：“你對革命的貢獻，大伙兒心里明白?！甭牭竭@里，王樹聲眼圈倏地紅了，久久沒有開口。幾天后，他平靜離世，按遺愿部分骨灰葬回麻城，與大別山的山風為伴。

有人統計，那場西路軍西征，最終僅八百人走出河西走廊。王樹聲的幸存，看似偶然，卻也必然：堅定的方向感，頑強的體魄，還有沙漠里一位素昧平生的老鹽販。俞學仁在地方志中留下只言片語，說那年賣鹽“虧了本，卻值了”。若干年后，麻城烈士陵園青松掩映，一枚陳舊金戒指靜靜地放在紀念館角落，標簽上寫著兩行字——“贈：俞學仁老人。諾言已履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