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平壤時,我扒著舷窗瞪大了眼。機場路兩旁的白楊樹挺拔得像衛兵,街道干凈得能照出人影。更讓我挪不開眼的是滿街的姑娘——百貨商店門口捧著書本的售貨員,公交站臺等車的女工,尤其餐廳里那些穿靛藍制服的服務員,個個眉目如畫,行走間裙擺揚起優雅的弧度。
"朝鮮姑娘都這么標致?"我忍不住問導游老樸。
他得意地揚起下巴:"能進涉外酒店的可都是千里挑一!"
當晚在羊角島酒店餐廳,我見識了什么叫"千里挑一"。倒茶的姑娘手指纖長如白玉,布菜時手臂劃出流暢的弧線。更絕的是上甜點時,領班姑娘突然開口唱起《月亮代表我的心》,字正腔圓的漢語驚得我叉子掉在盤子上"當啷"一響。
"她叫金英愛,平壤外語大學畢業的。"老樸壓低聲音,"這兒端盤子的最少高中畢業,三分之一上過大學。"
我盯著金英愛發怔。這姑娘會三國語言,鋼琴過了專業八級,此刻卻托著銀盤在餐桌間穿梭。想起國內"服務員沒前途"的論調,喉嚨像堵了團棉花。
"她們...甘心嗎?"我終于問出口。
老樸的答案讓我心尖一顫:"去年三百人爭一個服務員崗位,比考公務員還難。"
平壤街頭,另一抹亮色撞進眼簾。牡丹峰路口的女交警身姿筆挺,藏青制服襯得膚白如雪。可當我的腳剛踩到斑馬線外,她瞬間從玉美人變身母豹子,哨音尖利地撕開空氣。雖然聽不懂朝鮮語,但她蹙緊的眉頭和繃直的食指,讓我想起中學最嚴厲的教導主任。
"對...對不起!"我慌忙退回,掏出護照比劃。女交警看清深紅封皮,冰封的臉突然綻開笑意,抬手示意通行時,腕骨在陽光下劃出瑩白的弧線。這剎那的溫柔,竟讓我想起故鄉高速路口,那個幫爆胎游客換輪胎的中國交警。
回酒店路上,老樸解開謎團:"女交警月薪合人民幣八百塊,可你們酒店服務員能拿一千二。"見我瞪圓眼睛,他苦笑,"夠買一百五十斤玉米面,養得活四口人。"
在大同江畔的冷面館,我認識了服務員李貞淑。這姑娘能用俄語點單,拿過全國珠算比賽亞軍。收拾碗筷時,我瞥見她虎口厚厚的繭子,像老樹粗糙的結疤。
"想過去更好的單位嗎?"我試探著問。
她擦桌子的手突然停住,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陰影:"去年考進貿易會社坐辦公室,干了三月又回來了。"見我滿臉錯愕,她聲音輕得像嘆息,"坐班月薪才合三百塊...弟弟的學費要交啊。"
最深的觸動發生在深夜食堂。打烊后我折返取落下的充電寶,撞見金英愛蹲在儲物間啃飯團。冷掉的雜糧飯裹著半片泡菜,她卻吃得虔誠如舉行儀式。燈光照見她制服袖口的磨損,毛邊處露出細密的針腳——分明是精心縫補過多次。
"怎么不熱熱再吃?"我沒忍住開口。
她驚得飯團滾落在地,看清是我才松口氣:"省點煤氣費,月底能給媽媽買瓶止痛膏。"
離朝前夜,金英愛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展開是娟秀的漢字:"我想去丹東的朝鮮餐廳打工,聽說那里管吃住,月薪有三千塊。您覺得...我能行嗎?"字跡在"三千塊"處洇開小小的墨點,像滴未落的淚。
回國后經過商場,聽見兩個姑娘嗤笑:"當服務員能有什么出息?"玻璃門映出她們新款的蔻馳包。我突然想起平壤的深夜,金英愛蹲在地上撿飯粒的樣子,胸口像被重錘猛擊。
這世上從沒有卑微的職業,只有被生存磨出光亮的尊嚴。 當我們用學歷丈量價值時,朝鮮姑娘正用帶繭的雙手托起搖搖欲墜的生活。那身靛藍制服裹著的,是比文憑更堅韌的生存智慧。
此刻丹東某家朝鮮餐廳里,或許正有個姑娘在擦拭酒杯。她虎口帶著繭,眼中映著鴨綠江的燈火。當中國客人嫌棄泡菜不夠辣時,她會不會想起大同江畔的冷飯團?又或許,她正把每分薪水仔細包進手帕,因為故鄉的弟弟,等著這筆"念書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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