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西大同沙嶺北魏墓M7是一座出土壁畫和漆棺的磚室墓,漆棺題記為太延元年(435年)。墓葬出土了大量棺漆畫殘片,本文對其進行了重新拼對與反復辨識,對原有漆畫內容進行了補充,并對其所涉及的漆畫繪制、步搖帽、連臂踏歌等問題進行了闡述。
2005年,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對山西大同御河東沙嶺村東北約1千米的沙嶺北魏墓葬區進行了搶救性發掘,其中M7為長斜坡底墓道磚構單室墓,墓室內盜擾破壞嚴重,墓室東部殘留大量破損嚴重的漆皮,胎質已糟朽,但表面殘存彩繪圖案和文字。根據文字記載,該墓是太延元年(435年)紀年墓[1]。2016年,云岡石窟研究院(今云岡研究院)對M7漆畫殘片重新進行了拼對觀察,辨識了漆畫的一些細節內容,敬請方家指正。
一、漆畫拼識
結合簡報和新的清理拼對,本文將漆畫分為夫婦并坐題記、庖廚、出行、宴飲等畫面,重新觀察后較簡報刊布內容新發現一些細節。
(一)夫婦并坐題記圖
原簡報將夫婦并坐圖(漆皮一)與隸書題記(漆皮十二)分為二圖,此次通過上部帷帳和下部男主人黑靴部分將二圖拼合,該圖完整畫面應為帳幔下墓主人夫婦二人并坐于屏風前,前置案幾,身后有侍者,左側有隸書題記。漆片殘寬約53、高32厘米(圖一)。
圖一 重新拼對的夫婦并坐題記圖
經此次重新拼對觀察,新發現女主人右手所握黑柄圓形團扇,扇面黃白底上用紅彩繪有龍形圖案,似與男主人所持團扇相同。男、女主人頭戴應為步搖帽,半圓形帽頂,上有“十”字形細長金條,金條兩側及額頭帽圈部系金圓葉。黑色帽裙披于頭后兩側,呈燕尾狀,鑲金邊。男主人帽額中央有長方形山題,帽頂中央四條細金條聚攏為金柱,向上伸出多條細金枝,其中六條金枝尾端綴小金圓葉,形成步搖樹(圖二)。女主人帽額殘缺,前額左側殘存倒梯形紅邊黃芯裝飾,右側缺失,可能為勝形飾。女帽近臉側的帽裙邊仍飾小金圓葉至耳朵之上。與男主人帽頂步搖樹不同,女帽頂由小金圓片圍成圓形花朵,最頂部殘缺(圖三)。
圖二 男主人頭戴步搖帽
圖三 女主人頭戴步搖帽
此次亦觀察到圖上人物所著服飾細節。男主人內著黃色衣,外套灰綠色交領袍,領、袖口邊緣為紅色,袖口翻出黃色內衣。女主人著紅色圓領內衣,二件交領衣之外套紅色對領衣,衣緣為灰綠色,肩臂處鑲一周灰綠色邊。夫婦身后男、女侍者均身著綠緣紅色交領衣,女侍者頭戴皂色帽。男、女主人面前幾案漆盒中,每個格涂紅色并點金色短線以示食物,主人兩側殘存紅色黃緣帷帳和黃芯紅邊帳桿,帳桿外側各有一雙短腰靴,女主人的為紅色條紋,男主人的為黑色。幾案下繪有紅、黃兩色小草,以示室外。題記“山”字形紋帶為紅與灰綠色相間(其他圖片上的“山”字形紋顏色與此相同,后不贅述)。
(二)庖廚圖
主要部分為簡報所刊漆皮二,補充拼對了新的殘片,根據新拼對圖片,中心部分殘存11人。漆片殘寬約52、高35.5厘米(圖四)。與簡報描述相比,可觀察到更多細節。廚房建筑呈曲尺形,五脊懸山頂。額枋下懸掛三條魚、三塊肉。側面黃色墻面上開四弧邊直欞窗。與此廚房呈曲尺狀排列的另一間房,屋頂僅可辨二條脊和黑線表示的瓦垅,也應該是懸山頂。雙重闌額,上、下額間撐粗短柱,呈“七朱八白”樣式,上額之上“一斗三升”拱與人字披相間,額下掛紅色帳幔,挽系褐色組綬。
圖四 重新拼對的庖廚圖
右側房內設大灶,擋火板呈“山”字形,灶門半圓形,一男子長跪灶門前,雙手往里添柴。灶眼呈斂口,高于灶面,上置大口釜,釜內直插一紅色耙,灶旁站立一女子執耙攪拌。最左側房內設方形架,架上置鼓腹小底罐,架旁一男子雙手前伸,可能是取釀好的酒。
房外一男子高舉斧子在劈柴,柴下方殘存一人,僅存帽頂和頭局部。劈柴人身后一紅衣男子跪坐,雙手伸于白色器物內,其右手邊為一黑色曲柄釜,內盛滿紅色液體。再前還有一人跪坐,著紅上衣、白褲。廚房外草地上最右側一陶罐內盛滿紅色液體,草地中間有一雙耳盆中亦然。罐、盆間有二人在淘洗,一人雙腿跪地,袖子挽起,雙手置于盆內,其著紅色衣褲,腰后系黑巾,著裝似男子但臉頰點著妝靨。一旁女子站立,雙手抱瓶往盆內倒水。二人下方有井,井臺已殘,形狀不清,井架方形,架框間撐棖,棖間置亞腰形轆轤。一女子立于井架旁,右手上舉提取水罐,井繩頗長,于女子身側繞一大圈,女子身前放一小壺。井臺前有一紅衣男子,殘損,動作不明。
庖廚圖中人物全部頭戴黑色垂裙帽,多數著交領紅上衣,男女之分依據著褲或穿裙以及臉上的妝靨。男子多于女子,男子多下穿紅褲,腰間系帶一黑巾。女子額頭及兩臉頰點妝靨,下穿破六間色裙,黃綠相間或紅綠相間。
(三)揚場圖
主要部分為簡報所刊漆皮三,根據新拼對殘片和細致觀察可見,畫面左側殘存一個黑色半圓弧圈,圈內表示場院,場院糧堆間有二棵無葉大樹,以示秋收季節。場院內有二人,頭戴垂裙黑帽,著黑緣紅色圓領衣。一人雙手持長桿工具彎腰鏟糧,相對的一人雙手高舉耙,糧食顆粒飛揚于空中。右側殘存三個縱向排列的大半圓形糧堆,糧堆內部和下面排列著整齊的黑色鋪底。其右側有六、七個大小不等的紅色和赭色圓形糧草捆。漆片殘寬約47.5、高21.5厘米(圖五)。
圖五 重新拼對的揚場圖
(四)宴飲圖
主要部分為簡報所刊漆皮五、六、十一,本文認為皆為宴飲圖。
片1(原漆皮五)可觀察到衣物顏色等更多細節:一人身穿左衽黑邊紅衣,袖緣灰綠,雙手捧圓形黑色漆盒于胸前。前方一紅衣人僅存右肘。
片2(原漆皮六)與簡報相比新拼對部分殘片,其畫面應是草地上的白色帳子側面開小窗,內掛紅色帳幔,帳內一紅衣人雙手捧碗面向帳外,帳外人袖手執桿,二人額頭點妝靨,應是女性(圖六)。
圖六 宴飲圖片2
片3(原漆皮十一)為車輿的前部。車廂前掛黑色豎條簾子,兩端垂落。前面圍板呈紅底黑方格狀,黑色轅向上斜支起長桿。
(五)出行圖
主要部分為簡報所刊漆皮七~九,本文認為皆為出行圖,根據進一步觀察,可對手持物和人物服飾顏色等有新的認識。
片1(原漆皮七)僅存人物的半個身體,紅衣外套菱形甲片兩當鎧,腰束帶,著灰綠褲。左臂伸直,左手握環首刀,還可見后一人的紅色盾牌。
片2(原漆皮八)存2排人物。上排人左手持環首刀,右手舉盾,頭戴兜鍪,上豎黑纓,菱形甲片頓項至頸。一人著紅褲、灰綠色綁腿,足蹬灰綠色鞋;另一人著灰綠褲、紅色綁腿,足蹬紅色鞋。下排可辨二人,同樣頭戴兜鍪,上豎黑纓,騎馬,雙手持長槍,槍端系五個黑色尖角纓,達到上排人物的胸前或盾前(圖七)。
圖七 出行圖片2
片3(原漆皮九)中央人物菱形甲片頓項至頸,其上方殘留裝備甲片馬的局部及菱形甲片褲,下方為頭戴皂色帽者,頭前似幡(圖八)。
圖八 出行圖片3
(六)舞蹈圖
簡報認為是男侍的漆皮十,本文認為是連臂踏歌的舞蹈圖。
二人頭戴白帽,穿紅色交領上衣和紅與灰綠色相間的條紋褲,前后二人右臂前伸,左臂握手曲肘于腹前,最右側還有一右臂前伸于后者身側,應為聯臂舞蹈者(圖九)。從褲子的條紋看右小腿似橫抬于左腿之后。聯臂舞蹈題材在同墓壁畫中既出現于出行隊伍中,也出現于宴飲場面中,所以該漆片的位置難以確定。
圖九 舞蹈圖
二、相關問題
(一)漆畫繪制問題
墓室出土漆皮旁有幾塊木質棺側板,與漆皮同呈東西向分布,結合平城北魏墓葬棺木出土的情況,推測這些漆皮原來可能是漆于棺的表面。北魏平城時代壁畫墓的墓主畫像均被繪于墓室正壁的中心,如山西大同智家堡北魏墓[2]、云波里路北魏壁畫墓[3]、仝家灣M9北魏墓[4]、七里村北魏墓群M29[5]等墓葬。有的棺木前擋也繪有墓主人畫像,如寧夏固原北魏墓出土漆棺[6]等,與墓主畫像繪于墓室正壁具有類似的意義,由此推測夫婦并坐題記圖應位于漆棺的前擋。出行圖中的片2上部有邊框,人物朝左行動,所以出行圖位于棺側板的左側。出行圖一般或單獨成圖,或與狩獵圖組合,不與宴飲圖同繪,所以宴飲圖應繪于右側板上,與其內容相關的庖廚圖、揚場圖等均應在右側板;庖廚圖右側有邊框,位于右側板前方;揚場圖上部有邊框,應位于右側板上方。整體棺的漆繪以忍冬紋和“山”字形紋為邊飾。
沙嶺北魏壁畫墓出土漆畫題材與同墓的壁畫題材相近,都有夫婦并坐圖、出行圖、宴飲圖等,但兩者繪制的場所和時間應有所不同。漆畫位于棺上,壁畫繪于墓中。據漆畫題記太夫人四月廿一日殯于宅第,到仲秋八月才祔葬。即四月殯時漆畫應已繪于棺上,而壁畫在墓主全部下葬時繪完即可。
(二)步搖帽
漆畫中的墓主人夫婦頭戴步搖帽,之所以稱之為步搖帽,是因為與其他地方出土步搖冠飾相比,多出兩片帽裙。帽身和帽裙均為黑色,質地堅硬,可能為皮質與金飾縫合而成。
中國古代步搖分為垂珠、爵獸和花樹步搖三類[7]。其中花樹形金質步搖受到中西亞文化影響[8],大約漢時傳入中國。部分從燕代地區隨著北方游牧民族的遷徙和征戰而傳播[9],被慕容鮮卑所吸收。沙嶺北魏壁畫墓漆畫所繪步搖帽,帽身用細金條綴圓形金葉裝飾,與遼寧北票房身村晉墓M2[10]、北燕馮素弗墓[11]及前燕時期朝陽十二臺鄉王子墳山M4(圖一〇)[12]等出土的步搖冠非常相近。只不過漆畫所繪帽頂步搖是一枝條系一片金圓葉,帽額也飾金條和搖葉,并有帽裙,裙邊鑲金(圖一一),與內蒙古達茂旗前河子村出土的金步搖系葉方式相同[13](圖一二[14])。所以,沙嶺墓壁畫上的步搖帽可能也是承襲了燕代步搖冠發展而來,男女均可佩戴。
圖一〇 王子墳山M4出土步搖冠
圖一一 沙嶺北魏壁畫墓漆畫男主人步搖帽復原圖
圖一二 前河子村出土金步搖
平城時期遺址和墓葬中也曾出土少量的金片裝飾,如河北定縣石函出土的金耳墜系綴圓形金葉[15]、山西大同恒安街北魏墓墓主頭部發現了若干尖端有孔的桃形銅飾件[16]、山西大同陳莊北魏墓出土5件具有搖葉特色的桃形銅飾片[17],可見北魏時期也流行搖葉裝飾,沙嶺壁畫墓漆畫中的步搖帽推測是可信的。
(三)聯臂踏歌
踏歌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群眾性自娛自樂歌舞活動。中國目前發現的最早的連臂踏歌圖是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新石器時代的“舞蹈紋彩陶盆”[18]。此外,踏歌圖像在多個時期均有發現[19]。北朝時期,據《南史》載:“胡太后追思不已,為作《楊白花》歌辭,使宮人晝夜連臂踏蹄歌之,聲甚凄斷。”[20]《資治通鑒》記載,北魏時期的將領爾朱榮“及酒酣耳熱,必自匡坐唱虜歌,日暮罷歸,與左右連手踏地唱《回波樂》而出”[21]。《隋書》載:“周宣帝與宮人夜中連臂蹋蹀而歌曰:‘自知身命促,把燭夜行游。’”[22]可見北朝聯臂踏歌并不少見。沙嶺北魏壁畫墓中共出現三次連臂踏歌的形象。除漆畫舞蹈圖外,在墓南壁宴飲圖和北壁出行圖中各有一處,三處表現的連臂舞蹈形態相近,服飾不同(圖一三、一四)[23]。平城墓葬中仝家灣北魏墓M9北壁也繪有聯臂踏歌四人(圖一五)[24]。可以看到北魏平城時期聯臂踏歌的特點:著鮮卑服,帽形或有變化,聯手踏歌多為四人一隊,均為男性。多與百戲相搭,宮廷與民間共存,多于室外,表現于宴飲、出行中。北魏聯臂舞蹈圖像的發現具有很重要的舞蹈史圖像學意義。
圖一三 沙嶺北魏壁畫墓南壁壁畫中的聯臂踏歌
圖一四 沙嶺北魏壁畫墓北壁壁畫中的聯臂踏歌
圖一五 仝家灣北魏墓M9北壁壁畫中的聯臂踏歌
附記:感謝大同市考古研究所惠賜漆畫殘片照片。
向上滑動閱讀注釋
[1]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沙嶺北魏壁畫墓發掘簡報[J].文物,2006(10).后文簡稱“(原)簡報”均指代該文。
[2]王銀田,劉俊喜.大同智家堡北魏墓石槨壁畫[J].文物,2001(7).
[3]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云波里路北魏壁畫墓發掘簡報[J].文物,2011(12).
[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南郊仝家灣北魏墓(M7、M9)發掘簡報[J].文物,2015(12).
[5]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七里村北魏墓群M29發掘簡報[J].文物,2023(1).
[6]固原縣文物工作站.寧夏固原北魏墓清理簡報[J].文物,1984(6).
[7]田立坤.步搖考[C]∥4—6世紀北中國與歐亞大陸.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53.
[8]a.孫機.步搖、步搖冠與搖葉飾片[J].文物,1991(11).
b.韋正.金珰與步搖——漢晉命婦冠飾試探[J].文物,2013(5).
[9]同[7]:62.
[10]陳大為.遼寧北票房身村晉墓發掘簡報[J].文物,1960(1).
[11]遼寧省博物館.北燕馮素弗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彩版四四.
[12]遼寧省博物館.龍城春秋——三燕文化考古成果展[M].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131.
[13]陸思賢,陳棠棟.達茂旗出土的古代北方民族金飾件[J].文物,1984(1).
[14]作者自攝于國家博物館。
[15]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河北定縣出土北魏石函[J].考古,1966(5).
[16]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恒安街北魏墓(11DHAM13)發掘簡報[J].文物,2015(1).
[17]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市大同縣陳莊北魏墓發掘簡報[J].文物,2011(12).
[18]青海省文物管理處考古隊.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出土的舞蹈紋彩陶盆[J].文物,1978(3).
[19]a.蓋山林.內蒙陰山山脈狼山地區巖畫[J].文物,1980(6).
b.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四川中江塔梁子崖墓發掘簡報[J].文物,2004(9).
[20]李延壽.南史·王神念傳附楊華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1536.
[21]司馬光.資治通鑒·梁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6:4748.
[22]魏征,等.隋書·五行志上[M].北京:中華書局,1973:637.
[23]同[1].
[24]同[4].
作者:王雁卿(云岡研究院;云岡學研究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
原文刊于:《考古與文物》 2025年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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