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的盡頭是什么?從堅尼地城的地鐵站出來,乘坐小巴沿山脈盤旋而上,逐漸離城市中心越來越遠,就像戴上了降噪耳機,進入一片陰涼地帶,世界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響。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也是生命意義上的。
下車地點在大口環道,對面是一所現代化的國際中學,主干道上看不見其他入口——要在轉角處找到那塊不起眼的橫幅,往里復行數十步,才會看到目的地:香港現存過百年歷史的東華義莊。
義莊,聽上去是一個距離人們很遙遠的詞匯。你對它的印象或許還停留在林正英的港產僵尸片:主角一行人住在昏暗破敗的義莊,看守無人認領的棺木,夜半無人時,自有僵尸從中跳出。直到2025年《破·地獄》加長版熱映,作為取景地的東華義莊才再次進入公眾視野。
東華義莊
建筑、歷史、懸疑、想象…...香港是一個由神秘空間交錯形成的復雜地區,這里從來不乏都市傳說與類型命案,人們在具體的空間中構筑起自己對于香港的認知,而那些未曾涉足的空間,則給予了足夠的想象留白。
在NOWNESS Paper夏季刊“香港折疊”專題中,我們試圖走近這些空間、破除迷霧。這個過程就像拿起一把解剖刀,在切開香港不同時期的歷史和社會面后,懸疑的終點指向人們內心深層的共情和恐懼——殖民的統治,逼仄的生活,無根的飄零者。
在生與死、規訓與越軌、記憶與遺忘的縫隙間,香港浮現出另一面。這是第三篇,東華義莊。
Sunny 在東華義莊
5月末,NOWNESS前往東華義莊拜訪。上午11點,管理員Sunny打開舊大堂厚重的木門,仍有十幾副無人認領的棺木陳列其中,木板已經褪色、有些漆面斑駁,空氣中只有剛點燃的線香味,這里不喧嘩、不悲痛,只是沉默。
Sunny在這里工作和居住了近30年,很多人問他,不害怕和這些棺木共處一室嗎?他總是笑笑說,百無禁忌。這些棺木是義莊最初成立的契機——作為停放海外華工遺體的中轉站和“先人客棧”,它見證過無數海外華人的離去與歸來,也因此成為都市傳說和探險的源頭。
進入義莊,仿佛是闖入了某個領地,但誰才是這里的主人?無人認領的華工、北大校長蔡元培、“賭王”何鴻燊、東華三院的創始人,他們都曾停留在這塊陌生的空間——抹去階層和身份的差異后,或許誰也不真正屬于這里,陳列的棺木像琥珀一樣,把所有人暫時凍結在離家鄉最近的地方。
東華義莊見證了香港開埠至今的歷史——1841年英國人占領香港后,在港島的中上環一帶興建土木,一條太平山街,將“洋人”與沿海地區前來謀生的華人劃分開來。
英治時期,華人的工作和居住環境惡劣,鼠疫爆發后,流離失所和垂危的病人往往會選擇前往百姓廟等死,同胞再將其草草葬在轉角的“墳墓街”,每當暴雨沖刷山坡時,埋藏不深的棺木會被沖到路邊。
1848年,美國加州發現金礦的消息傳到中國內地。在天災和動亂持續的晚清時期,不少人選擇出海謀生——太平洋連接起北美洲和亞洲,而香港作為鄰近內地、可容遠洋輪船停泊的港口,也成為內地人背井離鄉的中轉樞紐。
晚清時期,不少人選擇出海謀生
赴美淘金是一場依賴時機和運氣的冒險,只是好運并不經常站在他們這一邊,當適齡中國男性提著藤制的手提行李箱前往加州,迎接自己的不是金山,而是漫長的鐵軌。多數人因為高危工作和疾病而客死異鄉,不久后,美國國會通過的排華法案又讓剩余華人被迫遷居至唐人街度過余生。
生前無法衣錦還鄉的華工,死后只有落葉歸根的愿望。香港同樣是他們返程必經的中轉地——1875年,慈善機構東華三院在堅尼地城附近設立了牛房義莊,專為客死香港或需轉運遺骸的華工提供暫時的停柩服務,這便是東華義莊的前身。
Sunny向我們展示了東華義莊至今保存的檔案名冊:在那個通訊并不發達的年代,由同鄉組成的海外華人會館,會為離世華工提供定期撿運骨殖回鄉原籍安葬的服務——會館提前致信給義莊協調轉運,東華義莊接收到海外棺骨后,在報紙刊登招領廣告,同時聯絡各地分會館,最終安排蝦茍艇將其運回內地。
東華義莊的檔案名冊
順利的話,整個過程會歷時6-8個月。在上世紀末,東華義莊還需要在船上設置標旗示意,防止不明就里的海盜在途中劫船,橫生枝節。
更多時候,漂洋過海回來的也并非完整棺木和遺體,而是部分骨殖,這源于舊金山華工的二次葬習俗與考量:送一個完整的人返鄉至少要50美元,而如果等去世7年后再由會館“起骨、運送與重葬”,僅需10美元,這是一道足夠簡單且現實的計算題。
Sunny指給我們看東華義莊外墻上的壁畫,如今上面寫有“落葉歸根”幾個字。但最后除了棺木和骨殖,有時能夠歸來的,只是一個空蕩的藤制籃子而已。
一個人從香港乘船出發前往加州需要45天,但回家可能需要經歷上百年——經過了太平天國運動、鴉片戰爭、淘金熱、排華法案到二戰硝煙散去,人與家之間的聯系早已中斷。直至20世紀60年代,東華義莊最多寄存了670具棺木、8060副骨殖、116具骨灰,至今仍有不少無人認領。
于是,作為中轉地和“先人客棧”的義莊,開始延伸出所謂的香港都市傳說——由于長期停放棺木,港產僵尸片常將故事的發生地設置在義莊,而僵尸跳躍前行的動作設計,也呼應了湘西讓死者歸鄉的“趕尸”習俗。
這種獨有的中式恐怖故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達到流行頂峰,由林正英主演的系列港產僵尸片成為一代人的童年陰影。電影中對于“入土為安”的執念與想象,某種程度上也折射出了當時的人對客死異鄉、成為無主孤魂的深層恐懼。
《僵尸先生》,1985
Sunny亦有同感,小時候社媒并不發達,自己對義莊最初的印象就來自林正英的港產僵尸片。2001年,他來到義莊正式工作,當時的環境仍相對簡陋,灰色的破舊高墻和陌生的空間,“的確有讓人產生聯想的可能”。
十幾年來,始終有膽大的年輕人試圖闖入東華義莊探險,一些YouTube博主站在大門口直播、繪聲繪色地講述義莊傳說。但大多數時候都沒人真正進去,Sunny只記得有一次,兩個年輕人在半夜想要翻墻進來,但是不小心摔傷,最后被村民抬走了。
真實的東華義莊是什么樣的?他的日常工作很簡單,每天除了基本的打掃巡視、花一小時為先人上香,最多就是接待拜祭先人的訪客,以及“留意閑雜人等”、規勸四處張望的探險者。
唯一的例外是,Sunny有一次見兩個從廣州來的年輕學生四處張望,詢問之下才發現原來是受母親所托,來到義莊尋親——他很快從整理過的檔案中回憶起那個名字,已經停放了幾十年的棺木,終于被后人找到。
東華義莊
不過類似的情況已經不多了。20世紀60年代,由于容納空間有限,東華義莊舉行了一次大規模的遷葬,將無主認領的骨殖遷到粉嶺和合石墳場;而70年代起,港英政府大力推行火葬,普及率至今達97%,需要寄厝的靈柩及骨殖也相繼減少。
如今在香港,東華義莊成為殯儀館外唯一可以合法保存棺木的地方。Sunny補充道,目前只在三種情況下會接到少量新棺木:
“第一種是有華人相信風水、需要擇吉日下葬,就會在義莊等待合適的安葬日子;第二種是香港還有3%選擇土葬的人,由于墓地空間有限,在排隊等待時要暫存;第三種是運往海外或內地安葬的棺木,申請批文下來之前,也會停放在義莊。”
或許是從2013年開始,香港導演麥浚龍的《僵尸》就讓觀眾意識到,某種流傳已久的傳統正在走向沒落——僵尸片的巔峰早已過去,華工歷史不再被續寫和重演。
如今,東華義莊也從最初暫存遺體的慈善機構,進一步成為陳列歷史和生死教育的場所。我們跟隨Sunny一路前行,義莊現在有兩個停放棺木的大堂、七十二間莊房、一間骨殖倉、牌房、涼亭及花園。
2003年,東華義莊在政府撥款下進行了重新翻修,獲得香港古物古跡辦事處的文物保存及修復獎。“從老舊照片上可以看到,之前的建筑外觀其實是偏灰色的,容易給人暗沉的感覺;現在調整為暖黃色調,讓人覺得和諧一些,但大體是修舊如舊的原則。”
Sunny在東華義莊
東華義莊如今的運營靠上級支持,它隸屬于全港最大規模的慈善機構東華三院——旗下還有萬國殯儀館,當兩個地方同時收到《破·地獄》的拍攝申請時,看到黃子華和許冠文的名字,“還以為要來拍喜劇”。
直至看完劇本,他們才發現《破·地獄》是試圖呈現華人殯葬文化和生死觀的變遷——殯儀館的誕生,正是基于二戰后人口急劇增加、空間受限,不容許人們在街道上進行各種繁復的傳統儀式。
而疫情后,年輕一輩更減少對傳統儀式的執著,選擇簡化流程,形成“院出制度”:在醫院的小房間為逝者進行告別儀式后,直接運往火化場,不再需要去殯儀館。
電影中關于東華義莊的場景,是一位母親希望將孩子的遺體防腐封存后暫放義莊,等待日后科技“復活”孩子。而主人公文哥與道生的爭執,帶出人們對于死亡和背后儀式的認知變化:殯葬行業的本質是送別死者,還是告慰生者?
《破·地獄》,2024
2024年12月7日,《破·地獄》在香港上映后不久,成為華語電影票房冠軍。東華義莊也再次受到關注,面向公眾開放生死教育和導賞活動。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始終秉持著客觀的態度——對于殯葬,人們可以堅持傳統的儀式,也有選擇簡化和宗教化的自由,義莊只是呈現和銘記歷史的一個切面。
在東華義莊,舊大堂的左側仍然停放著最后一副金山棺模型。Sunny指著右側告訴我們,未來一年,這里可能會改建成一個教育展覽廳——義莊每年都會與政府機構或高校文史專業團隊合作,以前報名者多是對歷史、建筑有興趣的人,現在開始出現更年輕的面孔,總而言之,“這間大堂不會再存放新的棺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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