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任訪秋(1909年10月-2000年7月3日,侯藝兵 攝)
中國近代文學史
作者:任訪秋 著
出版社:河南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1988-01
走進遮蔽的林中空地
——謹以此文紀念任訪秋老師逝世25周年
文/沈衛威
一
海德格爾將那開放的開放性真理的最后,視為林中空地。
這是自由的無蔽性的敞開。
這林中空地,是作為無蔽的心靈而存在的。
自1985年開始,我進入胡適的世界。
帶我進入這一林中空地的,是我的碩士研究生導師任訪秋(維焜)先生。
任訪秋先生1929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師從錢玄同先生。
在北京師范大學讀大二時,他參加了北京大學國學門的研究生考試,1931年6月被北京大學錄取。這樣他就在兩個學校同時就讀。
他最初擬定的研究生論文題目為“元白研究”,導師是沈尹默。由于沈尹默辭職到上海出任中法文化出版委員會主任,改周作人為導師,研究改題“袁中郎研究”。國學門隨之改名文史部,在他1936年7月6日上午研究生畢業論文答辯時,已改名文科研究所,胡適任所長。
1935年7月1日,《學位授予法》正式頒布實施,要求碩士學位研究生必須通過考試(答辯)一關。他回憶說當天的答辯,胡適是答辯委員會主席,另外四位答辯委員是陳寅恪、周作人、俞平伯、羅常培(劉濤教授提供給我的《世界日報》報道顯示,任維焜的答辯委員會主席是周作人,其他四位答辯委員是羅常培、胡適、朱光潛、俞平伯)。
答辯結束后,他中午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宴請了幾位答辯老師。
任訪秋文集
作者:任訪秋 著
出版社:河南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1
1930年代上半期,周作人、林語堂帶動起“公安三袁”熱。
此熱退去后,留下的是任訪秋先生的一本《袁中郎評傳》,一本學位論文《袁中郎研究》。
錢、胡、周是“五四”中人。任訪秋先生從老師那里不斷得到了學業上指導,而且也嘗到了自由的滋味。
于是,他1957年變成“右派”。
“右派”是另類。
這就導致他的研究生論文《袁中郎研究》,1983年才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985年,我跟他這個曾是另類的老“右派”讀書。
已經76歲的任訪秋先生,此時身體尚好。晚上早睡,早晨5點起床讀書、寫作,6點半到校園快步走半小時。
“我要研究胡適。想先為他寫一本傳記。”
不知林子有多大、海水有多深的我,所提的問題一下子讓老師沉默不語。
我感受到了他心靈深處的疼。
任訪秋先生
第二天,他讓人招呼我去他的書房。
坐定之后,他說道:“昨晚我失眠了。我也想好了。你就寫胡適吧。這些殘存的書你也拿去看吧。”
我的心卻沉重起來了。
“胡適1962年2月去世時,你多大?”他翻著他寫的一篇舊稿問我。
“剛出生17天。”
“有一件蹊蹺的事,我從沒有對他人講起過。”
他有些神秘地對著我,小聲說他在那個極端的年代,自己從不敢偷聽外電的廣播。就那么一次,他晚上心煩,睡不著覺,悄悄地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打開了小收音機。
他聽到的是胡適在臺北去世的消息。
那時他偷聽了“敵臺”。
很長時間,他覺得自己是個罪犯,知道了自己不該知道的事。
他精神恍惚了多日。
說罷,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后,用他對人事不滿時特殊的表達方式:“簡直是——”
任訪秋致胡適信(1947)
二
寫胡適的傳記,我跑過許多地方。
最初的路標,是任先生的幾封信。
“到北京大學,你先去找鄧廣銘先生,他是胡適做校長時的秘書。”任先生叮囑我。
“我和你老師過去是師兄弟,現在開政協會,又是一個組。”鄧先生第一次接待我時說。
以后我與鄧先生又見過兩次。其中一次,是他到開封參加會議時,托人找到我,說他讀了我的《胡適傳》,發現我把胡適20世紀30年代的四位史學弟子的名字搞錯了。羅爾綱、吳晗、鄧廣銘是,另外一位則是“批胡”的史學家。
《胡適傳》寫出后,任先生欣然做了長序。
不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發生了。
此書出版受阻。
上層的兩處主管官員相互推諉,誰也不同意出版。
當然,是誰也不愿承擔出版的責任。
是什么責任?
心照不宣。
胡適致任訪秋信(1935)
這又為難了任先生。他不得已,只好給各級主管大員寫信,表示他可以承擔責任。當然,說“承擔責任”是他的書生意氣。
“我是看你老師的信,才接待你。但出版的事,我不能簽字。”
“這不是你老師所能承擔的責任。”
跑了幾個月,我得到了官員的如此答復。
最后,經王振鐸、宋應離老師牽線,我找到了曾任國家出版局局長(時任新聞出版署顧問)邊春光先生。
邊先生翻了一下我的稿本,笑瞇瞇地說:“別再去找他們了。胡適晚年不是到臺灣了嗎?我寫幾個字,你到統戰部去。”
1988年10月,《胡適傳》出版了。
同時,在胡適的檔案中,我找到了胡適和任訪秋先生的來往信件。當我把新的復印件送到任先生手里時,他雙手顫抖,不知讀了多少遍,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由于任先生年事已高,行動不便,我獨自于1997年、1999年兩次到臺灣尋找胡適。
其實,那只是兩次夢游。
至2000年8月,《胡適傳》在海內外印行了多個版本。
河南文藝出版社的新版印出之前,任訪秋先生卻在7月3日長眠于開封。
林中空地并非新物,而是本來就存在的,且隱蔽于無蔽的此在中。
我和我的老師任訪秋先生一直在尋找林中空地。
在尋求心靈的自由無蔽。
(2000年10月初稿,2025年6月1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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