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十四、十五章。
上回說到孫少安貸了上萬元的款,買了新設備,要讓村里鄉親們跟著他一塊兒賺錢。
動作很快,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幾號人馬,開始另建四個大燒磚窯;同時開動新買回的大型制磚機,打制磚坯”,那個賣瓦盆的河南師傅也如約來到了雙水村。
所有到少安磚場干活的,都是雙水村目前的“窮人”。少安這位“八十年代的劉強東”并不是只圖嘴上便宜:
孫少安盡量滿足了村里所有想來他這里賺幾個緊用錢的村民。有些家戶的男勞還要忙自家地里的農活,他就讓他們的婆姨和子女來上他的工。
這種氣度,有多少人能具備?所以“他的行為大得人心,雙水村有許多人為他歌功頌德”。
可是每次讀到“歌功頌德”這四個字的時候,我總不免在心里打個咯噔,總覺得這不是件好事。無數事實證明,在你紅火時歌功頌德的,與你落寞時落井下石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不過對局中人來說,畢竟不是那么容易完全冷靜的。
特別是像孫少安二爸、二媽這樣的集體勞動時代的紅人,過氣的“政治家”,如今在多數人的日子比過去好了的情況下,“光景依舊過得沒棱沒沿”,不得不由賀鳳英出面“屈駕來侄兒這里賺幾個買化肥的錢”的時候,以及有些鄰近村莊的莊稼人,也跑來想上他的工的時候,盡管少安很有自知之明,婉言謝絕了外村人,因為一月下來光工錢就得開兩三千塊,已夠他心驚膽戰,實際上最多用二十幾個人就夠了,“他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一種人情和道義感,而不是他有多大經濟實力”,但少安心里終究還是有點自得的,就是說,有點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感覺的。
這可不是在貶低少安。誰說杰出人物就不能有虛榮心呢?人又不是機器。
所以,在他那位直到現在還保留著集體勞動時代看報學政治習慣的二爸孫玉亭向他建議搞個大動作時,少安動心了。
玉亭同志根據報紙上的信息判斷,如今要大樹發展農村經濟的典型,所以抓住這個機會,“弄個隆重的點火儀式,給鄉上和縣上的機關發出請帖,讓他們都來參加”:
“你破費一點錢,辦幾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場電影,把氣氛造得轟轟烈烈。你現在又不是出不起這兩個錢?再說,錢是小事,關鍵是個政治影響!你既然要刮風下雨,為什么不先來個吼雷打閃?”
應該說,玉亭是講政治的,特別是“錢是小事,關鍵是個政治影響”這一句,挺實在挺深刻,也算是揭示了古今不易的潛規則吧?
少安就動心了。他擴建磚場起初也只不過是想誠心幫助那些窮鄉親,現在聽二爸一說,覺得挺有道理:
既然如今事情到了這一步,按二爸說的,宣揚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孫家已經晦氣了幾輩子,利用這機會沖沖晦氣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戶,心里很不美氣,總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榮”一回……
好,現在這也許正是個機會!
少安動了心,接下來事情就好辦了,孫玉亭在集體勞動時代就是個搞活動的行家,全交給他就成了。
孫玉亭先是給少安的同學、鄉長劉根民送上請柬,一番眉飛色舞的描繪后,就讓劉鄉長也恍然大悟地認識到少安就是本鄉的好典型,還出馬打電話給周文龍縣長,本意是要他派個鄉鎮企業局的副局長參加這個點火儀式,結果周縣長很重視,竟然表示要親自來參加……
這超乎想象的信息令少安“心里又高興又焦急”,“高興的是,他似乎真的成了個人物,連縣長也要來上他的門。焦急的是,他怎樣才能把這個“儀式”搞好,千萬不敢鬧出什么笑話來”。
這里簡要再說一下原西縣長周文龍。
他在第一部里形象不太好,在柳岔公社搞極“左”的一套,但后來,在田福軍的有意識的培養下,已經成熟多了,如今成了原西縣長。縣委書記還是張有智,就是田福軍的老同事,形象本來挺好的,跟田福軍思想相近,但領導越當越回去了,見不得新變化,“工作能推就推,權力不該抓的也抓住不放”。
如果劉根民找的是張書記,恐怕他是沒興趣來參加,甚至弄不好他還反對搞這種什么儀式樹什么典型呢。
路遙對此在書中感慨:
這兩個人先后發生的變化,應該提醒我們不能老是用一種眼光來看待人。不要以為一個人一時正確,就認為他永遠正確。也不要因為一個人犯過錯誤,就斷定他永遠不可能再加入優秀者的隊伍。
道理是如此簡單,事實又不斷在佐證,可是生活中用不變的眼光看待人的現象卻是常常存在的。
總之,這個儀式是順利地完成了。可以說,在這個重要的場合,該參加的都參加了。
其實也不是,有兩個看起來不能不參加的人,并沒有出現在現場。
一個是少安他爸孫玉厚。
玉厚老漢倒不是什么干部,但他作為“全縣創業先進典型”的父親,怎么會不趕這紅火呢?
那天他卻偏偏一早就出山到玉米地里鋤莊稼去了。“不知為什么,他一點也不為兒子的壯舉而感到高興和榮耀。相反,他心中一直有種莫名的懼怕和擔憂”。
但他也“說不清楚他懼怕和擔憂的倒究是什么。總之,即使全中國的人都為他的兒子歡呼,孫玉厚老漢也永遠心懷這種懼怕和擔憂”。
甚至他“瞅著對面人群頭上的那塊白布,也奇怪地聯想起喪事上的孝布”……
也許是一種直覺,也許是因為他們孫家太過沉重的貧苦生活已經讓他在本能地不敢相信突然的“紅火”了。
也許事后他還曾自責,為什么不去阻止這樣的“顯擺”……
另一個是村支書田福堂。
作為村支書,在今天這樣有這么多上級領導光臨雙水村的大場面上,自然是必須露臉并且上臺發言的。盡管眾所周知田福堂與孫少安是有隔閡嫌隙的,但他終歸還是雙水村的“一把手”不是?
可是田福堂只是讓孫玉亭出面委托副書記金俊山代他“致詞”。
最根本的原因,是田福堂的身體和精神都垮了。
這個曾經的風云人物,“瘦得像一根干柴棒,原來合身的衣服如今顯得袍褂一般寬松。臉色蒼白不說,還蒙著一層灰暗;多時沒刮剃的胡須亂糟糟地在臉上圍了一圈。碾盤旁邊的土地上,吐下一堆骯臟的黏痰。他半閉著眼睛,蜷曲在這個早年間就廢棄的破碾盤上,一動也不動。如果不是那干癟的胸脯還在起伏,我們會以為他不再是個活人”。
他的身體虛弱到這種地步:在炎熱的夏天,“人們都巴不得躲到陰涼地方去,而田福堂卻專意在這里曬太陽。只有這毒辣辣的陽光和熱燙燙的石碾盤,才能使他冰涼干瘦的身體得到某種撫慰”。
他還遭受著老毛病的越來越強烈的折磨:他沒福氣在這破碾盤上長時間安靜地閉目養神。過個一時半刻,猛烈的咳嗽就像風暴一般把他掀起來,使他不得不可憐地趴在碾盤邊上,在嘔吐似的“哇哇”聲中,把黏痰、鼻涕連同淚水一齊甩在旁邊的土地上。這種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臟六腑從胸膛里掏出來。
而他之所以成了這個樣子,又根本上是因為他的一雙兒女。
女兒田潤葉和女婿李向前的不幸婚姻使他痛苦不堪。女兒不愿跟女婿住在一起,他曾巴望時間長了總會有好轉的可能,結果女婿雙腿被汽車砸斷成了殘廢,女兒卻又回到了他的身邊,這讓他覺得,“還不如當初就和李向前一刀兩斷”,因為他知道,對于他的女兒來說,真正的災難才“正式”開始了。
更要命的是,他們視為掌上明珠的兒子,竟然提出要和一個有孩子的寡婦成親。他堅決反對之下,潤生變得“整天哭哭笑笑,東轉西游,幾乎快成了死去田二的接班人”,并且在前幾天跑了,給他媽留下話說要去找那個寡婦,而且永遠不再回這個家來……
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在這里我們不免也會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田福堂干嗎非要拆開潤葉和少安呢?如果他們在一起,就不會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
其實生活沒什么好假設的。
而田福堂,也并不是我們所以為的那樣,會為此感到懊悔。像少安今天過么出風頭,在他心里,卻仍然認為,“孫少安再飛黃騰達,也是個泥腿把子。他有文化的女兒應該找個吃官飯的丈夫”;他感到不自在的,只是“雙水村的公眾逐漸被這小子吸引過去了。孫少安現在盡管連個黨員也不是,但幾乎已經成了村中的領袖”。
你看,正如孫玉亭所說的,關鍵是“政治影響”。“權力”已經刻進他的基因里了。路遙說得好:
對田福堂這樣的人來說,權力即就是象征性地存在,也是極其重要的。活著時,權力是最好的精神食糧;死去時,權力也是最好的“安魂曲”。他害怕的是,他要眼睜睜看著把權力交到別人手里。不,他哪怕躺在這破碾盤上不再起來,雙水村黨支部書記的職位他決不放棄!哼,不管你們活得如何美氣,如何紅火熱鬧,但我仍然是管你們的!
所以,在事后少安一家因為破產而痛苦的時候,田福堂卻是會感到開心的,盡管這仍不能讓他從自家的痛苦里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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