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中行走的“丐幫”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社出版社)
2003年春,當他鉚足了勁兒,準備提閘放水,展開全國民間文化大普查時,突然出現了一個意外,就是突如其來的“非典”。計劃中的大普查不得不暫時擱置。恰在這時,奧地利文化部通過中國駐奧使館,約請馮驥才為他們寫一本維也納的文化游記。因為馮驥才多次到訪奧地利,寫過一些文化散文,有的文章還入選了中小學語文課本。奧方想通過中國有影響的作家的筆,把奧地利的文化魅力傳播給中國讀者。馮驥才接受了奧方的邀請,在奧地利逗留了三個月。
一回到國內,他又馬不停蹄地投入全國民間文化大普查中。
他與河北民協一起,在張北的蔚縣,拉開了全國剪紙大普查的序幕。在這里,哪個農家婦女不會剪紙?剪刀就在她們炕頭上裝著針頭線腦的草盞里,剪紙的花樣就壓在她們的枕頭和炕席下。所有的繡花花樣和窗戶上的裝飾,全是她們隨時隨手剪出來的。故而,“剪花娘子”遍布大地,“剪紙名鄉”聞名遐邇。張北地區文化底蘊深厚,無論古村落,還是鄉風民俗、人文景觀,無不獨具風采。他在走訪中,情不自禁地將北官堡的“拜燈山”、暖泉鎮的“打樹花”和壩上草原的“雪絨花”,寫入自己的文化散文中。他還發現這里的寺廟多如繁星。有的寺廟不過一間斗室,四壁皆有高手繪制的壁畫,多為佛本生故事,風格上竟是明代手筆,十分珍貴。而這些鄉間野廟的壁畫尚未列入國家文物的保護范疇。根據他的建議,當地文物部門已將這些壁畫遺存整理保護起來。
“田野考察〞,經常是在風雨中,踏著鄉間的泥濘小路艱難行進的。
馮驥才的“田野考察〞,經常是在風雨中,踏著鄉間的泥濘小路艱難行進的。
“跑了這么地方,我們不知道的永遠多于我們知道的。”他對河北民協主席鄭一民感慨道。
“問題是,我們知道的,也未必得到了保護。”鄭一民說。
“對呀,你看那些原生態的老作坊,比如水磨坊、酒坊、染坊、醋坊、造紙坊……全都古老又優美,可是我們人力有限,資金有限,手大捂不過天來。我們背負了太多的遺憾。不知是我們明白得太早了,還是整個社會明白得太晚了。”
“我覺得現在啟動搶救,還不算太晚,亡羊補牢唄。建議你把河北省的年畫普查推動一下。”
“可以,去年我們已經在朱仙鎮啟動年畫搶救工程了,年底我還帶人到楊柳青南鄉三十六村做過田野普查,找到了兩位木版年畫傳承人,畫缸魚的王學勤和義成永畫店的楊立仁。”
“聽你一說,我忽然想起河北武強有戶人家,住在舊城村,姓賈,世代制作年畫。‘文革’中,村里把年畫古版都燒了,他擔心家藏的古版被毀,悄悄藏在自家屋頂的夾層里,才躲過一劫。”
“太好了,一共有多少塊?他愿意捐獻出來嗎?”
“愿意。多少塊不知道。只是我們挑開人家屋頂需要經濟補償,可是錢從哪來?所以沒敢擅動。”
“好的,這件事我們來做。夜長夢多,必須抓緊時間!”
幾天后,馮驥才便動身前往武強。后面還跟著一群志愿者和媒體記者。媒體需要這樣的奇聞猛料,他需要通過媒體將消息發布出去,引發社會的廣泛關注。
馮驥才的考察從不孤獨,總有當地民協負責人和媒體記者緊隨其后。
不料剛到武強境內便遇滂沱大雨,他們的車陷入田野的泥洼里動彈不得。只好下車步行前往舊城村。下車前,武強縣派人送來的膠靴號小,而他的腳太大,需穿44號鞋。無奈,有人出主意,在他的皮鞋外邊套上塑料袋。就這樣,他頂著嗖嗖的冷風,冒著嘩嘩的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舊城村賈氏農民家。他家的年畫古版就藏在屋頂的葦席與檁木中間。待將這些年畫古版倒騰出來,發現由于歷時久遠,大半已經腐朽,保存尚好的不多。其中,《三魚爭月》和《合家出行圖》前所未見,應是武強年畫中的孤品。事后他將此次年畫古版的發現和發掘經過、與賈家交談的內容和對古版年畫的解讀,寫進一本《武強秘藏古畫版發掘記》中,欲給后人留下第一手研究資料。
從村里出來,大雨已停,他的腳套著塑料袋,身上滿是泥水,走路的樣子很是狼狽。一群與他同行的年輕人也是如此。
“我們這群人,像不像丐幫?”一個愛開玩笑的年輕人忽然冒出一句。
“那我就是丐幫頭子了?”馮驥才笑道。
大家說說笑笑,心里卻很得意。畢竟,這是一次文化的奇遇。
當夜返回天津時,他們又遭遇更猛烈的狂風驟雨。偏偏車到滄州又熄了火,大家下車一起推,渾身淋得像落湯雞,怎么也推不動,只好打電話與天津聯系,等待救援的車輛。
回到拋錨的車里,大家的共同感受是,這個文化搶救的事,太不容易了。
“馮老師,您這一天可真夠辛苦的。又要在泥濘中跋涉,又要親自鑒定文物。晚上還回不了家,讓您夫人擔驚受怕。”
“什么叫擔當?這就是擔當啊!有一次央視主持人王志請我去他的節目《面對面》交談。我說我們孤立無援。他說跟你們干有什么好處?我說沒好處。他忽然反問我一句:沒好處,誰跟你干?這句話問得好,把我們社會的尷尬全問出來了。”
馮驥才考察鄉間古建。
“可是,您手下那么多志愿者,不都是心甘情愿跟著您做奉獻嗎?”
“是的,這是一群熱愛文化的人,純粹的人,也是我力量的源泉。比如攝影家鄭云峰,賣掉家產買了一條木船,一個人在長江三峽漂泊了二十年,為了記錄我們的母親河最后的壯美;還有民俗學家郭雨橋,背著一個背包,里邊裝著筆記本、鋼筆、照相機和藥瓶,獨自在草原上行走了幾萬里,為了記錄蒙古族的民居和民俗。還有幾個山東的志愿者,隨我們去一個天遠地荒的地方考察,出發前,每人都立了一份’軍令狀’,說他們是自愿做這件事,如有意外,自己負責……你們說,遇到這樣的人,你能不感動嗎?他們都是我們民族文化的脊梁,雖然默默無聞,卻承擔著這個時代最沉重的壓力。”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津的救援車來了。馮驥才一看手表,已經接近凌晨了。
回到天津,妻子問起這次武強之行,馮驥才長嘆一聲道:“深入田野后才發現我們工作的艱難。一邊是民間文化風雨飄搖,后繼乏人,幾乎可以聽到它們奄奄一息時沙啞而無力的呼救;另一邊是我們三軍在外,手無糧草。”
“上面不是給你們三十萬嗎?”
“對一次全國性的民間文化大普查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呀!”
“有什么辦法可以破局嗎?”
“只有獲得政府的經費支持,否則我們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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