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讓高考生頭疼的除了高考,可能就是選專業了。近期,學人Scholar策劃了“回望高考”系列,邀請多位高考“過來人”談談專業選擇時的心路、回首時的感悟。本期邀請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芥舟,為大家談談他對高考后專業選擇的看法。
文 | 芥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
首先非常感謝“學人Scholar”公眾號和老師們賜予我這樣一個契機,能在特別景仰的公眾號回憶選擇專業的往事和對專業的看法,是我莫大的榮幸。
我是2016年在江蘇參加的高考,之后一直都在文學院——或者我們一般說的中文系——漢語言專業就讀,現在是一名苦逼博士生(牲)。和這個專業相伴快十年了,十年之中有一些經驗,但更多的是教訓,加上我自己對專業的一些粗淺認識,我希望能借這個機會稍作整理,希望能幫助到更多的朋友。
不同于現在甚囂塵上的“文科無用論”,在我印象中,幾年前的文科還挺紅火。因為家庭比較開明,可以由著我性子來,所以填報的時候基本第一志愿都選擇了中國語言文學。這么做頗有一些“任性”,但是這“任性”背后,倒也有一些爸媽不知從哪里來的從容和遠見——填報志愿本身是令人焦慮的事情,父母允許我任性選擇自己喜歡的學科,一方面是不再想給我太大的壓力,另一方面也是教我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今天回頭來看,或許現實考量(學校水平、學科水平、學校硬件、專業難度、就業前景等)固然十分重要,但是如果純粹以這些來決定,而忽視了自己或孩子的興趣,長期來看也會有所失。因為大學學習和高中不同,畢竟不能強迫。校園就是小社會,各種活動琳瑯滿目,要在本學科上能坐得住、學得精,有發自內心的對本學科的認同、喜愛,是非常重要的。
既然聊到了文科的境況,也可以略展開談幾句我的看法。現下對文科的議論很多,不容我作為一個普通學生去置喙。不過,看時下的一部分討論,似乎有一些前提式的問題沒有被厘清,我可以簡單做一下清理。
比如,僅就中國語言文學這個學科來說,它的目的并不是培養作家的。中文系內部有一句調侃,叫“我們不培養作家,我們只決定誰是作家(或決定誰是好作家)”。雖然是調侃,但是也以玩笑的口吻道出了一定的真相——因為現代學科體制下,大部分純文科的學科,首先構筑在自身學科疆界的知識話語之中,也擁有成形的知識范式和研究方法。換句話說,哪怕是中文系,也不是吟詩寫小說的學科,而是對包括詩和小說在內的文學對象,用特定方式進行研究的學科。
不過,這樣的學科建構方式,其實也與文科在現實中的境遇相關。不少“文科已死論”者的一個觀點是,(純)文科是畢業以后沒有或少有對應工作的學科。對這一點,我個人的感受是,似乎在似是而非之間:在當下技術稱王的時代,這話看似很對,但可能有忽略純文科復雜性之嫌。因為它假設了世上很多問題,只需要技術就可以去分析和解決,卻忽略了人和人之間的難題,實際上技術只是其中的一個層面。換句話來說,如果只是以是否運用習得的具體知識或者技術來評判一個學科,那么純文科或許真的不合格。
我想簡單分享一個我自己感受到的文科之用。我相信這個時代很多朋友談起“文學”,或是帶著理想的憧憬(“我文科不錯,喜歡語文,要是不考試就更好了”),或是帶著某種現實的輕嘲(“我對文學沒什么興趣,文學頂多是個點綴”)。作為一個文學系在讀的學生,我自問我曾經也是前者——因為“喜歡看文學,也寫寫小說和詩”而報的中文系(其實更專業的說法,應該是“漢語言文學”或“中國語言文學”)。彼時懵懂少年,雖然入學后才知道“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但還是在開學典禮上一眾師長“文學,乃無用之大用”的教誨下,氣血激涌數次。直到大二有一天在出租上,聊起所學專業,司機大叔問我:“……那……你說了這么多,中文最終的‘大用’到底是什么呢?”
這位年屆中旬的大叔生活里“文學”,也只是他出車時作排遣無聊用的有聲小說;但從他滄桑的鬢角來看,他應該是懂現實、懂生活的。當我在大談“無用之大用”的時候,他卻和我抱怨生活中孩子的語文成績不好,和跑網約車越來越難賺到錢。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是我突然意識到,講“無用之大用”的我,既無以回答大叔“‘大用’到底是什么”的靈魂拷問,也似乎已經錯過了煙火升騰、悲歡迭起的人間太久了——“文學”,好像成了一個供我逃避現實的烏托邦。
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學科產生了動搖,于是我開始轉而讀歷史、讀哲學、讀社會學,甚至讀宗教和藝術。我特別想要知道,我的學科獨特性在哪里、在這個時代還能做點什么。這個問題和一個更生死攸關的問題相關,那就是,這個時代我還能做點什么?或者是干脆一事無成,在“文學”里消耗生命?
今天回頭看才明白,對自己、對自己學科相對化的努力,雖然是更痛苦的追問,卻是更清醒的智慧,或許是自我成長的生死時刻。因為這破除了“我的學科/工作特別重要”“我特別重要”的封執,從最小、最微不足道的角度出發,愿意并能夠去一寸寸地體察和把握自己、他人,和這個世界。
這個學科里還有句有名的話,叫做“文學是人學”(都說是錢谷融先生說的,其實是錢先生引述高爾基的話)。不論我們加以何種闡釋,但這句話實則首先陳述了如下一個事實:藏在若干文學文本、語言、作家、事件、理論和價值背后的,是一個個不同的、具體的、有差異的人。這也意味著,在自我的打碎、開放與不斷重構的同時,對現實的深度介入、對他者——“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人”——的有效理解甚至共情,變得非常重要。也唯有如此,人之為人的經驗褶皺,才可能被看到;把這些差異合而為一,才是真實的人間世。
有心的朋友或許已然發現,這種把簡單事情整得復雜的思維方式,其實與現代社會追求理性、高效的社會運行邏輯格格不入,我想這也是我們今天提起“文學”會有文初兩種心理反應的潛在社會因素。但是反過來也可以問:是不是文學所代表的尊重人之差異化、傾聽每個人故事的方式,就是現代社會不需要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不僅是否定的,而且現代漸趨于理性甚至絕對理性的社會,在理性高度發達的同時,對于人和感性的理解就越發彌足珍貴。
其實,“文科/理科”或“十二大學科”的區分,也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經過了充分的人為劃分和構造。其突出特點就是以特有的知識,對自身學科規定明確的邊界。但社會現實需要的不只是知識或技能,也不是遵循學科的劃分,而是要人有足以應對具體事情的智慧或思維,不論這智慧和思維是承載在知識之下,還是深藏在經驗之中。
我個人的感覺,大學中三流的學生學習知識(姑且以文學系舉例,比如背下詩歌、記住文學理論的名詞),二流的學生學習能力(比如用學到的技法去解讀小說),一流的學生學習思維(以差異化、把人當成人的思維來處理遇到的問題),當然,這三者是緊密關聯的。所以,當我們身邊不斷有“社會上并沒有一個‘文學’的崗位等著你”的質疑出現的時候,他們在說的是,在社會上(大學里除外)你僅會背誦文學作品,或者擁有解讀小說的精湛技藝,是無用的;但大用呢?事實上,把這一套思維置入我們日常處理很多類型的事務中,時常無往而不利——因為,“通人心”“達人意”“順人情”,并且以此為基礎去成就事功,自古以來就是最珍貴的能力。如還若不信,請君試看社會新聞中若干不把人當成人的事件,就知道“大用”是多么匱乏了。
最后,想對學弟學妹們說:高考不是終點站,我們的人生還有很長。填報志愿時,既要考慮外部因素,也要考慮個人興趣。第一次面對人生抉擇,需要勇敢,也需要從容和無悔。在技術之外,大學可教可學的,還有更珍貴的東西。
但愿所有學弟學妹,都能無悔于此,并且一直向上,成為想要成為的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