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明月等待的人
黎荔
今晚的月色很好,與唐代詩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寫的一樣好——“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我記不清多久沒這樣看過月亮了,但可以確定,我與張若虛看見的是同一輪月亮。江天之上,明月皎皎無言地俯瞰人世,歲月悠悠流走,人卻如螻蟻般一代代傳遞著未曾斷絕的疑問與苦思的呼喊。一千多年前的大唐詩人張若虛,他發出的嘆息依然在人間久久回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在后世富有盛名的張若虛,史書對他的記載相當簡略。正史中,他的信息被附加在《賀知章傳》中,提到“張若虛中宗神龍年間與賀知章、賀朝、萬齊融、邢巨、包融,以文詞俊秀馳名于京都”,后面備注其職務為“兗州兵曹”(八品官)。這就是正史對張若虛的全部記載。不得不感嘆史書無情——絕大多數人不被記錄,即便“馳名于京都”的張若虛,也僅被附加如此寥寥一行而已。可以想象,在王勃、駱賓王、盧照鄰、楊炯等“初唐四杰”凌空的時代,作為唐朝基層公務員的張若虛,不過是日復一日重復著平淡人生。如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一般,波瀾不驚地來這世上走了一遭。然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歷史在某個拐彎處,就無情地席卷了一眾君王與權貴,一如杜甫所說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詩人的歷史遺產卻長久保留了下來。
這首《春江花月夜》開篇即非同凡響,“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張若虛用“生”而非“升”,是“誕生”之意,是從無到有的創造。初唐另一大詩人張九齡在《望月懷遠》中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同樣用“生”,這就是初唐生機勃勃的氣象——一個中國詩歌史上或者說世界詩歌史上空前絕后的黃金時代——盛唐,即將在萬古寂寞中孕育而生,猶如一輪明月高懸千年、朗照四方。
整個唐朝都是孤獨的,這種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而是人在天地的孤獨。從初唐時五陵年少出游的孤獨開始,到唐朝將盡時黃巢兵敗的孤獨結束,孤獨始終是這個王朝的血緣相傳。李白有一種孤獨,王維也有一種孤獨,張若虛更有一種孤獨。李白的孤獨,是一種人間孤獨,是流浪,是遠行,要做酒中的仙,要成人間的神,是一種逃離日常柴米油鹽的生活狀態,是為被市井生活困住手腳的世人最向往;王維的孤獨,有一種宗教和出世在里面,是一種歸隱,也是一種動蕩后的平靜,是“行至水盡處,坐看云起時”的解脫,是從朝到野、從廟堂到山林的歸宿;而張若虛的孤獨,則是一種自我在宇宙中的孤獨,這是最遙遠的孤獨,“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要解決的是我從哪里而來、我要到哪里而去、我為何而活。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明月升起如千年暗室中的明燈,普照大地。月光隨波浪延展千萬里,有江水處便有月光。天上僅一輪月,普天之下萬水千川,卻共享月光——這是奇妙的感覺:天下很大,有人見一面便再難相逢;天下又很小,照在我身上的月光,同樣也照在你身上。“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這一片景色曾引起我們多少遐想:一切都消融在水光月色之中,天地一體,無邊無際。鋪天蓋地的潮水中,一輪明月冉冉升起,澄明的宇宙里充滿了靈動的生機。明月君臨這個世界,將一切都收斂在自己的光芒里,于是宇宙中就只有月光。澄明而顫動著的空氣,細密得若有若無的花林,還有朦朦眬眬隱約著的沙灘,它們使月光飄動、閃爍,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它們自己不存在,它們只是月光的某種屬性,是月光的一部分。月光是完美的,它輕靈,通透無礙,隨波而去,無處不在。
花林似霰,流霜飛動,白沙隱約,在那不見不覺之中,我們又能捕捉到什么呢?那些看起來實在的事物,但等你伸出手時,都又成了一個纖塵皆無的空空的存在,只有那一輪永恒的孤月在注釋著什么叫空寂。月光籠罩了一切,月光使它們都成為幻象。面對著這樣的景致,讓人感到一絲隱隱的悵惘。它完美,但卻過于靜謐,過于清冷。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景致,而是一個完滿而自足的境界。置身于這個境界之外,總能感受到冷冷的月光背后所隱藏著的深沉的緘默,并為此惶恐而孤獨。中國各地的月景不同:四川有峨眉山月,甘肅有大漠雪月,武漢有瓊樓望月,蘇州有石湖串月,青島有太清水月。這些月景都與具體景物共生,而張若虛筆下的月是孤獨的——不與任何景物伴生,像幻覺一般美妙,雖然無處不在,卻離人那么遙遠。面對著這一輪明艷縹緲的月亮,正因詩人有意留白,給予讀者極大想象空間,才有了后兩句直擊靈魂的千古追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世界上有些問題是可以回答的,有些問題是不可回答的??梢曰卮鸬氖切味碌膯栴},不可回答的是形而上的問題。如果誰要對不可回答的問題做一個回答,那么最好的答案便是問題本身。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就是不可回答的問題。宇宙茫茫無言,人類只是被偶然投擲其間;然而人卻偏偏想用一滴水的微光去丈量星海的邊界,想以一片雪花的重量稱取天河的洪波。這是人類永恒探尋的哲學終極問題:人類起源、宇宙起源,從何處追溯?張若虛的思緒沉于萬古時空。他問月,月不語,于是只得自問自答:“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們已無法得知張若虛當年在江畔見孤月時的心境——是任八品兵曹時的認命還是不甘?是否思考過在群星璀璨的時代,自己活著的意義?張若虛將無限的問題留給后世:江月萬古常在,而生命有限,如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如蘇軾“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古今圣賢皆無法回答起源的終極問題,而人類最偉大的,是從未放棄追尋答案。這問天的姿態本身,就是一種倔強的回答:它使渺小者在無垠之中看見了身為“人”的全部榮光——在浩淼星空下,即使是撲向虛妄光影的姿態,亦是以無限宇宙為背景,渺小的一個“我”,竟敢昂起頭顱,向著永恒發問?!安恢麓稳耍婇L江送流水?!薄瞎略戮烤乖诘却稳??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世界等待的人,也是江月等待的人。世界有意義,皆因人用自己的方式賦予了其意義。
對于《春江花月夜》,傳統解讀多集中在“江畔何人初見月”的時空之問,但我覺得可以更加深入。這首詩最震撼我的不是哲思本身,而是將浩渺宇宙與個體生命并置的張力——春江花月永恒流轉,人間離愁轉瞬即逝,這種對比才是真正的宇宙意識。接下來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此兩句承上啟下,詩歌從宇宙意識過渡到了個體意識——宏大敘事終離人太遠。悠悠白云隨風去,如江上漂泊的離人游子;遙遠的青楓浦,有掛念游子的思婦。人間永遠有等你的明月,有掛念你的人,月光是連接二者的無形牽線?!罢l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江上漂泊的小船,是誰家離人游子為生計奔波?千里之外,是誰家女子立明月樓頭盼團聚?每一個時代都有離別和遠行,“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假如有人牽掛,便不孤獨;可無人牽掛,便如伶仃孤月。
《春江花月夜》的“明月相思”承繼《詩經》傳統,張若虛的長鏡頭終于從景落到人?!翱蓱z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月光在小樓上徘徊,穿透小窗照梳妝鏡,映出離人愁緒。軒窗卷簾卷不去月光,搗衣時月光落在砧上,拂去又來。李白曾寫“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古代離別漫長,此去經年,車馬書信慢,常以月寄相思。“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在《春江花月夜》三十六句中,“愿逐月華流照君”是我最愛的一句——相隔千里的離人,愿追逐月光去到對方身旁。畢竟月光隨波千萬里,鴻雁飛不出月光邊際,潛底魚龍被月光驚醒躍動。但鴻雁魚龍怎追得上月光?人間沒有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隨月光流照,定能天涯重逢。
詩里那一輪“皎皎空中孤月輪”,素被奉為宇宙永恒的象征。然而若無人間的目光仰視,明月豈非只是無聲無息懸掛于浩渺中的冰冷天體?張若虛深諳此中奧妙:“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币粋€“待”字,泄露了天機——月色之皎潔,豈非為著期待人間有知音能領會它的清輝?倘若沒有人間期待之眼,宇宙之月不過是寂寞的石頭,在黑暗里空自旋轉而已。當詩中那“扁舟子”的游子登場,整幅宇宙圖卷方始獲得了真實生命。浩蕩江水奔流,皎潔月光鋪灑,而游子心中牽掛的,卻是“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的塵世生活。宇宙永恒之謎題,在人間砧上搗衣的聲響里,在簾幕卷拂的日常動作中,才獲得血肉與溫度。詩人以一句“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輕輕點透:再孤高懸空的明月,終究俯身映照在妝鏡臺上那縷離人的哀愁之中。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千古一問,其聲震爍古今。但若只理解為對宇宙洪荒的抽象叩問,則未免辜負了詩人深意。此問實際源自扁舟子眼中江月的倒影,其中凝聚著人間“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的無限情思。當宏闊永恒之問,因人間個體生命之鏡而映照清晰,宇宙的輪廓才真正被勾勒出來。張若虛最終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作結,將漫天星月之輝,盡數搖落于江畔樹影之間。星辰的永恒恰由無數瞬間的隕落構成,離人的淚光與歸客的舟影,才是宇宙意識最深邃的載體。中國詩學之魂靈,從不迷失于縹緲星海之中;那最浩蕩的宇宙意識,總輕輕落回人間屋檐下的砧聲、鏡影、樹搖與離別。
如果在這月光的世界里,沒有人的立足之處。這個美麗的春江花月夜就是一個缺乏實質的景象,它像幻覺一般美妙,卻缺乏生命的躍動。當星辰俯身傾聽,人間燭火便照亮了宇宙——此乃張若虛留給千年歲月的真正啟示:所謂宇宙,不過是人類以自身為尺度,度量出的有情人間罷了。世間萬物哪有永恒?即便萬古明月也有消逝的一天,宇宙也會熵增而歸于寂滅。人生不必絢爛,有一刻覺得人間美好——至少今夜有月光,便極好。人類生命又給月亮帶來什么呢?在張若虛的筆下,月亮曾滿懷希望地關注著人間。面對這樣的宇宙境界,人能不重新審視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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