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郭沫若注意到,外交國宴上用的瓷器都是外國生產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向周總理反映了這個問題。
周總理覺得這個問題必須重視起來,立即動員藝術家們建言獻策,并成立了建國瓷設計委員會。
作為帶頭人,郭沫若重申設計主旨:
“中國是瓷器之國,新中國成立后,應鮮明地表現新中國的歲月,應把歷史上的好經驗總結出來,創(chuàng)制新中國的國家用瓷與國家禮品瓷。”
很快,委員會開始征集設計稿,為了公平起見,采用匿名評選,在200多件設計稿里挑挑選選,最終選出了兩套。
非常湊巧的是,這兩套設計方案都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他叫祝大年。
這兩套瓷器,一套是青花斗彩纏枝牡丹紋中餐具,一套是青花海棠紋西餐具。
(青花斗彩纏枝牡丹紋中餐具)
(青花海棠紋西餐具)
單是看這兩個名字,就看得出滿滿的中國傳統元素,從我們現在的眼光,再回看這兩套瓷器,設計依舊絲毫不過時。
足以可見,祝大年當時目光放得很遠。
或者換句話說,他看的不只是瓷器,他看到的是瓷器背后的整個生活環(huán)境,這個生活環(huán)境不是既定的,是流動的,隨時在變化的。
他當時強調,設計風格必須與生活環(huán)境相統一,瓷器上的紋飾、色彩之間的協調、統一,都不能馬虎。
更讓人佩服的是,祝大年細致到,連餐具使用的安全隱患都考慮進去了,采用了釉下彩(青花)。
不同于當時不少參賽者用的是選用釉上彩、顏色釉等工藝,只想到了美觀,忽略了基本的安全問題。
最后,這批瓷器祝大年選擇在景德鎮(zhèn)生產,生產的整個過程,繪制、燒窯,他都全程盯著。
一年后,任務圓滿完成,祝大年帶著7000件進京交差,周總理非常滿意,還在前門全聚德烤鴨店設宴,犒勞祝大年及其他工作人員。
1979年,北京首都機場需要繪制巨幅壁畫,領導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祝大年。
當時的他已經63歲,但干起活來,猶如還是當年那個30多歲的小伙,干勁十足。
一接到任務,他立馬深入云南邊陲傣家村寨,收集了上百張創(chuàng)作素材,又花了3個月精心繪制畫稿。
之后的彩繪和燒制工作,也是在景德鎮(zhèn)完成的,用了他一年多的時間。
《森林之歌》是由3000多塊小瓷片拼接組成,在景德鎮(zhèn)燒制完成后,再運回北京首都機場安裝上墻。
如此大體量的工程,考驗的不僅僅是祝大年功底,還有他對整幅瓷畫的統籌規(guī)劃,如何保證3000多塊瓷片能做到流暢、連貫。
在新中國成立40周年之際,這幅瓷畫杰作呈現于世,令人嘆為觀止。
(請橫屏觀看)
觀賞《森林之歌》,強大的生命力撲面而來:
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樹根之上,粗壯的枝干如游龍般蜿蜒盤旋而上,一股積極向上的生命力仿佛想要把整個天空都撕開了,霸占了。
而此時,底下潺潺溪流似乎又把這股力量往回壓了些,一條小舟自東而西,驚起水禽也向西飛去。
當你覺得,整幅畫的生命力被這條溪流壓回去時,殊不知,安靜流動的溪水、緩緩前進的小舟,以及向西飛的水禽,都在彰顯著生命的力量。
淺水喧嘩,深水沉默,向上是生命,流動又何嘗不是。
有人說,看祝大年先生的畫,要用眼睛看,更要用鼻子聞,我覺得還要用心去感受。
吳冠中也贊嘆:
“巨幅壁畫《森林之歌》,寬銀幕式展開了西雙版納的榕樹之族,民族的花園,令看畫的觀眾頓覺自己縮小了許多,藝術大于生命!”
(吳冠中在《北國風光》草稿前)
很巧,《森林之歌》對面就是吳冠中畫的《北國風光》。
一江南一北方,一暖一冷,生長與凋零,站在這兩幅畫中間,仿佛人也是這流動生命里的一環(huán)。
祝大年筆下的畫,之所以極具生命的張力,是因為他真的把畫揉進了自己的生命里。
袁運甫評價他:“祝大年是最踏實、最勤奮、最誠懇、最執(zhí)著的藝術家。”
很樸素的形容,恰恰祝大年對于他的藝術,也很樸素、純粹。
1973年,黃永玉、吳冠中、祝大年、袁運甫幾個人沿長江一帶寫生,為北京飯店壁畫《長江萬里圖》收集素材。
右起: 袁運甫、吳冠中、黃永玉、祝大年、張梅溪(黃永玉夫人)
當時經過南京,要到紫金山天文臺寫生,祝重華就在南京讀高中,聽到父親來了,帶著螃蟹就去賓館找父親。
她回憶說:“他們計劃吃過飯就出發(fā),當時賓館的飯?zhí)萌撕芏囡埐诉t遲不到,鄰桌上的客人還沒到但米飯和饅頭已經端上來了。
看起來吳先生與父親早已等不及了,只見父親抓起了鄰桌上的幾個饅頭背起畫夾,他們爭先恐后似的就往外跑。
看到他們的樣子我?guī)缀跣Τ隽寺暎麄兲窈⒆恿耍 ?/strong>
為了畫畫,祝大年一刻也不能等,少吃一口飯,可以,少畫一筆,像少呼吸了一口氣。
那天,黃永玉、吳冠中、祝大年三人作畫的狀態(tài)也是對比鮮明。
吳冠中身上沾滿了顏料,十分嚴肅地站在畫板面前,圍觀的一老人提出疑問:“老頭你怎么將東邊的山移到了西邊來了?”
“老頭”沒搭理他,像是作畫的這段時間,把聽力交給老天暫時保管了。
而黃永玉那邊,已經把作畫的現場變成一個小型脫口秀,黃永玉叼著煙斗,一邊畫一邊和群眾插科打諢,等大家回過神看畫板,畫早已畫好了。
祝大年那邊,連圍觀的人都沒幾個,他像座雕塑,一天下來除了站起來用望遠鏡眺望遠方,雕塑才動了一下,其他時間他只有手在動。
袁運甫分享過有關于祝大年的一件事,他們有一回一起去蘇州寫生。
那天雨很大,祝大年眼中卻仿佛沒有那場大雨,執(zhí)意要去畫古鎮(zhèn)上的房子、石橋。
他帶了一把傘,還有畫具,傾盆大雨中,他從早晨畫到天黑,那把傘是給他的畫帶的,從頭到尾只擋著那張畫,他在雨里,畫在傘里。
讀到這里,我才明白了,為什么吳冠中對祝大年的每一次評價,都是用力的,夸得很用力,那么讓人不容置疑。
吳冠中畫癮一發(fā)作,也是下雨天都不顧,他和妻子一同去探望患病的丈母娘,途經桂林歇了一天。
吳冠中任憑雨大,也要出門畫畫,他眼里只有畫,妻子的眼里還有他,只好在后面給他撐傘。
(吳冠中的夫人為其撐傘)
那場雨淋過他,也淋過祝大年,所以他才特別能感同身受,但即便是這樣,在祝大年面前,吳冠中也“甘拜下風”。
他說過:“我是藝術上的苦行僧,可祝大年是比我還要苦的苦行僧。”
苦,好苦,至少我無法想象,每天只圍繞著一件事,這件事要做無數天,且每天都高強度地去做,這樣的日子怎么會不苦。
著名畫家喬十光曾和祝大年一起去云南西雙版納寫生,在烈日炎炎的下午,祝大年全神貫注,連畫3個小時。
蟲子爬上他的腿,旁邊的望遠鏡、鋼筆都被別人偷走了,他還渾然不覺。
據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劉巨德回憶,祝大年曾經為了畫一棵棗樹,圍著樹轉了五六遍,將樹的每一根枝椏都畫出來了。
如果萬物都有靈性,枝椏們應該會很高興,自己被看見了,還被認認真真地記錄下來,而不再歸屬于一個籠統的名字。
到底有多細致?看他的鋼筆素描會更明顯,看過祝大年的鋼筆素描,著名藝術理論家奚靜之教授把他譽為“中國的丟勒”。
劉巨德說:“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用這樣的狀態(tài)來畫畫,也從來不知道原來先生的畫是這么畫出來的。”
他說的,也正是吳冠中口里的“祝大年的畫能盡精微而致廣大,憑寬廣的懷抱,堅強的毅力,成竹在胸”。
祝大年的女兒曾不解地問他,一棵樹而已,有必要投入這么多時間去畫嗎?
祝大年篤定地回答:“一棵生長幾十年的樹,我用幾個小時將它表現出來,我認為值得。”
正因為如此,祝大年的畫,經得起遠看、近看、久久地看。
遠看有氣勢,感覺看畫的自己都變成了滄海之一粟,很渺小,近看有細節(jié),像米粒粒分明。
別人勸他注意休息,祝大年總說:“我的時間不多了,不同你們還來日方長啊!”
后來,他沒有來日了,他是靠走馬觀花去延續(xù)“方長”。
病危之際,祝大年醒來興奮地告訴家人,他夢見了西雙版納,原來極樂世界也有那樣的原始森林和茂盛的熱帶植物。
1995年,他積勞成疾,走了,享年79歲。
在祝大年走后,吳冠中曾對著他的《玉蘭花開》痛惜不已:
“他在創(chuàng)作的長征之途,從不動搖,永遠信心十足地一步一步攀爬不止。
每次戰(zhàn)役,他不考慮失敗,不見黃河心不死,舍身投藝。這樣執(zhí)著的藝術戰(zhàn)士,今日難找,祝大年去矣!”
想起一個故事,一只小螞蟻在沙漠趕路,遇到一位師父,師父問他,“為何匆匆?”
小螞蟻說:“我要去朝圣。”師父哈哈大笑,“圣城那么遠,你走得這么慢,生命又太短,怎么可能到圣城?”
小螞蟻回答:“沒關系的,只要能死在朝圣的路上,我就無比幸福。”
祝大年也是,死在了藝術朝圣的路上。
吳冠中說:“頑強的祝大年跨越了傳統,他是傳統的強者。
徐熙、黃荃、呂紀均無緣見祝大年,若天賜面,古代的大師會低頭刮目而視。他們更將驚呼這個畫民間大俗的畫家,應登中華民族大雅之堂。”
我不是徐熙、黃荃、呂紀,我也驚呼中國有祝大年,可以、也應該登中華民族大雅之堂的祝大年。
參考資料:
1、袁運甫、袁加父子眼中的祝大年
2、祝重華|祝大年:獨特的寫生 獨特的風格
3、祝重壽|祝大年的繪畫充滿了“貴氣”
4、清華校友總會|祝大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下面是祝大年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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