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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韻聲光:一個可以聽、可以看的朗讀視頻欄目,重構文字的生命力。
“每到暮色降臨,姐的娘總要背著人到墳頭,不聲不響坐很久很久。”
“那墳很小,草很深,山風掠過,搖曳若語。”
姐姐的娘
作者/廖偉 朗讀/三聿
她是我的兩個姐姐的娘,我一直不知該怎樣稱呼她。
第一次見到她,我9歲,在大姐家。那時,父親去世才半年,大姐剛坐月子。一位干瘦、很高、看起來很蒼老的農村老太在廚房忙碌一番后,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煮糖蛋。我接過碗,埋頭便是一陣囫圇吞棗。那年頭,一碗糖蛋,對一個小娃子具有何等的誘惑力呀。當我打著嗝,抬手抹嘴時,忽然發現她一直坐在木桌的那端,默默地看著我大口小口地吞咽,眼里蒙著一層厚厚的淚簾,時不時提起洗得發白的長長的土藍布圍腰,揉擦著眼角。
后來知道,那人是姐姐的娘。同我的父母一樣,她也喊我“偉子”,而我,自然不敢和姐姐一樣喊她娘。害羞?還是怕媽媽曉得不高興?或許兼而有之吧。幸好她并不善言語,省卻了許多招呼應酬,整日除了忙忙碌碌的身影外,任何人都容易把她忘掉。直到今天,我已記不清和她是否有過談話,只記得她常偷偷看我,常用圍腰擦紅腫的眼睛。
自然而然,我開始留心從大人們的龍門陣中去尋找她的故事。她嫁到廖家時很年輕,不到18歲。洞房花燭夜,卻不見了新郎——讀過幾年私塾、寫得一手好字、噼里啪啦算盤打得遠近聞名的父親已在鄉上供銷社工作,對這門親事,他堅決不從。父親倔強得要命,三親四戚左勸右勸死活不肯進洞房。兩天兩夜,姐的娘一動不動坐在床前,任淚水滴濕衣襟。第三天,父親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孃出馬了。奶奶死時,父親弟妹還小,大孃挑起照料我父親五兄妹的擔子。拉扯大了弟妹們,大孃卻青春流失,再也沒嫁人。大孃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一聲媽媽死得早,罵一聲大弟不聽話,哭得蕩氣回腸。第四天,大孃停止哭訴,開始絕食。當天晚上,父親進了洞房。門,立即被大孃反鎖住了。
接下來便有了大姐,又有了二姐。大孃的眉頭皺了,姐她娘更是心事重重。父親回家的時間不多,偶爾回來也匆匆離去。二姐很快便夭折了。后來,姐的娘又懷上了,臨盆后,她往嬰兒腿中間一摸,臉上的表情頓時凝固了。
此后,她更加沉默,常常望著村頭的小路發呆。父親依舊極少回去。她跟著父親上過一趟街,也是唯一的一次。父親在前,她低著頭始終拖后兩步,十幾里路,誰也沒開腔,直到從鄉上秘書手里接過那張離婚證書時,她才淚如雨下。她沒有回娘家,依然帶著兩個女兒與我的二叔一家住在一起。日子過得很艱辛,但廖家人待她很好。
很多年后,父親調到更遠的一個鎮子上,在那里認識了我母親。父親和母親結婚后,聽我最小的孃孃說,從那天起,姐的娘更加忙碌了,供起一尊送子娘娘,每天早晨準時燒紙上香。當我這廖家長房長孫呱呱墜地的消息傳回農村,她終于笑呵呵地挨家挨戶去通報。于是,紙燒得更多,香上得更勤。隔了一年,又有了我弟。
姐的娘帶過我。這是我已為人父時,來幫我照看孩子的二叔娘告訴我的。那時我才一歲多,姐的娘堅決把我從年邁的奶奶房里抱去。或許是到了陌生環境,我常常整夜整夜哭啼,她也是整夜整夜哄啊搖啊。一次,我發高燒,連續幾天處于昏迷狀態,“一定是遇到煞星了!”她一邊請神捉鬼,一邊用大大小小桃符將房里貼了個密密實實……一個月后,父母接我走時,她背地里又流了許多淚,她曾對二叔娘說:“把偉子拜(四川方言:過繼)給我吧,死了也好有個兒子端靈牌子……”二叔娘沒有提,她也沒再講。
1976年父親被病魔吞噬,送回老家,在屋后山上,與我的祖奶奶葬在一起。每到暮色降臨,姐的娘總要背著人到墳頭,不聲不響坐很久很久,直到我的堂兄弟找來。
這時,大姐早已在城里工作,小姐姐也頂替父親到鎮上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為了不讓她過分悲哀,大姐生孩子時,把她接到了城里。她在城里住了三個月,又回去了。不久就傳出她癲了的消息,一天到晚守著父親的墳,不停地與父親對話。一天傍晚,大堂弟到墳地找姐的娘吃夜飯時,墳地空無一人。回家一看,也沒人。于是傾家尋找,結果在大隊養豬房邊的糞坑發現了她,早已沒氣……一天后,幾個強壯的漢子抬著她埋在后山腰,隔著密密的竹林,隱約可以望見父親的墳頭。
去年清明節,我帶著兒子給我父親上墳,特意又在姐的娘墳頭放了一串鞭炮,燒了一堆紙錢。那墳很小,草很深,山風掠過,搖曳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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