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令人迷戀的是權力,而非性愛
作者/慧超
(一)
人類并不鐘愛清醒與真實,實際上,我們常常貪慕的是麻痹與虛假。
讀過騰訊谷雨那篇《丈夫打賞女主播一千六百萬之后》,又詳細去了解了一下這個案件,確實令人有大開眼界之感:
福州已婚富二代陳平(文中名字皆為化名),沉迷直播打賞,有時一晚上能為女主播刷掉20多萬。當他的妻子歐晴察覺時,陳平幾乎已經為一名叫麗麗的女主播耗盡家財。
當歐晴拿到丈夫的銀行流水后,她震驚地發現,這個躺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在抖音平臺打賞女主播的總消費超過了人民幣1600萬元。
絕望的妻子決定起訴陳平與麗麗,試圖追回財產,但經歷一審、二審,法院都駁回了歐晴的訴訟請求。去年9月,歐晴收到福建高院的再審裁定書,她依然敗訴。
至此,法律救濟途徑已經徹底宣告失敗。
坦白講,我對這起案例中的法律判罰與財產追討并無深究的興趣,真正令人感到好奇想要追問的是:
陳平這樣的“榜一大哥”,為何如此沉湎于直播,令他們不惜耗盡千萬家財而追逐沉淪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陳平的妻子自始至終也沒想明白,他們的家人朋友也始終困惑,甚至透過記者對陳平的采訪,我覺得他自己對這一切,內心也十分惶惑。
(二)
“一千萬在福州,什么樣的女生找不到?”
這是陳平身邊的一位男性朋友,在得知他為女主播打賞了1600萬之后,震驚之余的一句感嘆。
這當然是一種典型的男性視角。但從現實出發,也必須承認這一視角符合人們對于“榜一大哥”內心欲求的刻板印象。
性刺激,確實是直播產業鏈的重要一環。
擦邊,早已是直播行業中公開的致富密碼。每一位被平臺算法標識為男性的用戶,在寂寞的深夜刷一刷視頻直播,都會火氣很大地發現,整個晉西北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超哥我批判性地,沉浸式刷了幾天午夜時分的“擦邊直播”,并不驚訝地發現,很多女主播的言語挑逗近乎赤露,譬如她們會眼神迷離地舔著嘴唇說:
啊,好想要哥哥熾熱的大火箭……啊,好想摸一摸哥哥的熒光棒……
雖然各個平臺的審核一直在升級和收緊,但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無盡的。
駐足午夜的擦邊直播間里,你會發現言語齷齪的評論區,其實正與曖昧挑逗的女主播之間,形成某種心照不宣的互文。
直播間充斥著眾多并不需要科普的“黑話”,譬如“火箭+V,過門檻的哥哥可上私家車、刷某某禮物可以登艦”,說的是消費到一定門檻(一般是幾百塊),就可以獲得女主播的私人微信。
譬如“有實力的大哥可以線下親自開車、老板霸總可以當艦長”。我們老司機都知道,這里的“親自開車”和“當艦長”,說的可不僅僅是字面意思。
在過往的新聞與案例中,女主播涉黃,有償為“榜一大哥”提供色情服務等案例,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兒,甚至已經淪為擦邊女主播新的“刻板標簽”。
不可否認,在對性資源的攫取與占有上,男性天然比女性更貪婪。
但陳平卻是其中的一個特例,他豪擲千萬打賞女主播,并非為了性。
陳平為主播麗麗花了1600萬,但連麗麗的手都沒拉過,他們的關系自始至終只存在于網絡上,兩個人在現實中從未見過面。
這為類似陳平這樣“榜一大哥”的內心欲求,增添了撲朔迷離的復雜色彩。
(三)
日本著名導演北野武,在其自傳隨筆集《北野武的小酒館》中,寫過這樣一段往事:
北野武年輕時,最渴望擁有的車就是保時捷。等他成名后賺了錢,第一時間就去買了一輛保時捷。
可開上保時捷的北野武,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
“我看不見自己的保時捷了!”
于是他就讓朋友開著保時捷,在東京高速上兜圈,而北野武則打了一輛出租車,跟在自己的保時捷后面欣賞這輛車。
北野武對出租車司機說:前面的那輛保時捷漂亮吧?那可是我的車。
出租司機莫名其妙地反問他:那你自己干嘛不開呢?
北野武的回答很有意思:
“你傻呀,我自己開保時捷,不就看不見保時捷了嗎?”
事實上,擁有本身并不令人激動,令人激動的是“世人渴望的事物而自己卻擁有”的感覺,令人激動的是被注視、被嫉妒、被他人羨艷的“擁有”。
面對陳平式的瘋狂,普通人自然會困惑于這樣的問題:
一個已經擁有如此多財富的人,為何還癡迷于追求如此虛妄的事物?
其實,這個問題本身就蘊藏著答案:
對一個擁有數千萬資產可供揮霍的富二代而言,當現實中的絕大多數物品,他都可以花錢輕松擁有之后,擁有本身,就喪失了那種令人欲罷不能的魔力。
人們真正渴望“擁有”的,是那些自己生命經驗中求而不得的東西,是擁有那些常人不可企及的妙人、美物與感覺。
如果你在生活中與一些富二代有過交心的對話,就會發現,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或多或少生活在父輩光芒的陰影之下,他們內心中最缺乏、最渴望的是:
認同感。
因為人們理所當然地,會將富二代個人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歸結為其創一代父母的某種蔭庇,甚至會帶著蔑視的口吻談及他們的個人努力與成就。
不要說有錢人的生活中沒有苦惱,在東亞文化中,挫敗感是屬于每個人的。
這種“被認可感”,在榜一大哥陳平的生活中,是非常稀薄的。
原文中有這樣一段來自陳平朋友視角的描述:
2019年,陳平的創業項目失利,團隊解散的那天,“陳平被父親叫到辦公室訓得跟孫子一樣,眼睜睜看著創業伙伴們一個個被迫離開公司,另謀出路,「大家對他沒有擔起責任是有點失望的。」”
這位在直播間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榜一大哥,生活中的身影是灰色的。他對采訪他的記者表示,長期以來,生活中的“自我”都被強烈地收束,他感到茫然,找不到出口,直播間讓他“擁有了一個避難所。”
而這種被認可、被重視、被尊崇的正反饋與掌控感,恰恰是榜一大哥身處直播間時的切身感受,或者說,這本身就是那些濾鏡下千嬌百媚的女主播們,為“榜一大哥”所提供的重要有償服務。
在直播間中,榜一大哥的降臨,猶如神祇。
對于榜一大哥們而言,這個折疊宇宙中沒有忤逆,沒有爭吵,沒有質疑,沒有諷刺,沒有敷衍,沒有PUA,甚至沒有“隨便”這個回答。
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肯定、贊美、膜拜、渴望、仰慕。有的只是濃烈的,低姿態的,甚至不顧尊嚴的諂媚、賠笑、討好與奉承。
陳平在采訪中屢次重復提及一個關鍵詞:朋友。顯然他也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屬于“出軌”,他對前妻歐晴說,“自己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這個理由有著顯而易見的脆弱性。
再讀一遍上面藍色加粗的那段話,我想請問,你現實中有這樣的朋友嗎?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超哥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個人絕對不是你的朋友。
因為真正的朋友,不是這樣子的。
因為這一切,是那些手握權柄的人,才能獲得的磁場、光芒與俯視感。
本質上,榜一大哥們真正的精神成癮性,正來自掌握權力的感覺。
(四)
讀完谷雨這篇采訪之后的某個深夜,我在一位顏值主播的直播間停留了一會。
濾鏡加持下,女主播僅僅長得好看是不夠的,這個姑娘的突出優勢是胸很大。
可即便如此,她也是直播界的小透明,一共就二百多人在看她的直播。如今這一行,早已經發展到女主播太多,大哥明顯不夠用的境地了。
我停留的那一會,突然有個“大哥”給她刷了個100多塊錢的禮物。妹子一下子變得很亢奮,又是比心又是飛吻又是要站起來給大哥跳舞的……
結果大哥留言說:“不用跳舞,你就站起來原地跳10下吧。”
讓一個穿蕾絲低胸吊帶睡衣的大胸妹子,站起來原地跳10下——觀眾和姑娘當然都明白,這個要求背后的惡趣味與調戲色彩。
但妹子二話不說,笑盈盈地,一邊嗲嗲地應承著大哥的要求,一邊站起來迅速完成了金主的要求。
就在這個瞬間,我一下子理解了榜一大哥們的“樂趣”所在。
真正的爽點不是妹子起伏的胸脯,畢竟都是老司機,如今這年頭誰硬盤里沒幾個需要深夜戴耳機才能打開的文件夾?里面的哪一部作品不比這些扭扭捏捏的舞蹈更直觀,更刺激呢?
真正的爽點,是聽話本身。是自己隨意發出的,甚至帶有羞辱與調戲性質的命令,也被對方無條件地,乖巧溫順地,立即執行的那種感覺。
榜一大哥們所追逐的,并不是那種虛妄的視覺刺激。
本質上,榜一大哥們所追逐與沉溺的,是只有掌權者才能體會到的那種“服從性”刺激。
(五)
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視角是,諸如麗麗這樣的美女主播,為了最大化榨取大哥的“鈔能力”,往往不惜以諛媚的姿態,盡己所能地滿足大哥的一切欲望映射。
在這個充滿著愛意與依戀的互動過程中,現實中的高冷女神會乖乖“跪下去”——無論是在姿勢上,還是尊嚴上。
用哲學術語來講,她的每一次回應都在自我主動強化“他者凝視”,讓陳平這樣的“榜一大哥”誤認自己是被仰望、被崇拜、被供奉的主體。
這樣的關系當然令人“感覺很爽”,當然會持續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只是維系屏幕里那個美妙的“賽博奴婢”,必須持續刷錢。
你瞧,這些可憐的榜一大哥,在那聲聲上頭的“哥哥”、“爸爸”叫聲中,并未察覺自己才是那個消費主義的客體。
(六)
“陳平說,他很渴望一段他處于上位的關系,由他開始這段關系,由他喊停。在他和父母的家庭里,父母是更強勢的人,在和歐晴的婚姻里,歐晴是主導的人。”
這段話,是這篇文章中陳平面對采訪,透露出最關鍵的心理映射。
通過打賞與刷榜,榜一大哥陳平得以重建現實中岌岌可危的性別權力,在與眾多女主播的關系中,重塑了“男尊女卑”的權力秩序。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陳平用1600萬買的既非情,亦非性,更不是他口中的什么朋友知音,而是一種掌控感,一種擁有“絕對權力”才能在現實中獲得的掌控感。
金錢可以使人諂媚,但只有權力才能令人恐懼。
財富可以誘惑人,但只有權力才可以羞辱人,折磨人,玩弄人,乃至奴役人。
對很多人而言,這種擁有權力,仿若上帝審視人間,主人調教奴隸般的心理刺激,要遠遠比性高潮更令人感到亢奮,它是這人間最令人上癮的東西。
江青就曾對她的西方傳記作者羅克珊·維特克說過這樣一句話:
“性愛在最初幾次是很迷人的,但能長久使人著迷的是權力。”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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