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市醫院住院部的長廊彌漫著消毒水與老年斑混合的氣味。76歲的周德順蜷縮在陪護椅上,渾濁的眼球盯著天花板上搖晃的吊瓶,塑料軟管里的液體正一滴滴墜落,像極了他存折上那些不斷被惦記的數字。
一、紅本本里的定時炸彈
去年開春,推土機碾過老城區青磚灰瓦的那天,周德順手里攥著的房產證突然變得滾燙。拆遷辦工作人員報出六百萬補償款時,他看見大兒子周建軍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小女兒周莉娜指甲在牛仔褲上掐出月牙形的白痕。
"爸,這錢可得存好。"建軍第二天就拎著水果籃上門,"現在騙子多,專盯老年人。"他邊說邊用手機拍下存折上的數字,聲稱要"備份留底"。莉娜則拉著父親去銀行,軟磨硬泡開通了手機銀行,"以后您在家就能轉賬,多方便。"
周德順不是糊涂人。年輕時在國營廠當會計,算盤打得比誰都精。他心里有桿秤:建軍開出租車,月供八千的房貸壓得喘不過氣;莉娜嫁了個游手好閑的丈夫,兩口子總為錢吵架。六百萬,足夠把兩個孩子從泥潭里撈出來。
可他沒立刻分。老伴走得早,他一個人守著老房子過了十五年,最清楚孤獨是怎么啃噬人心的。他想看看,沒有錢的牽絆,子女會不會多來陪他說說話。
二、消毒水味的親情
變故發生在重陽節。周德順提著剛買的菜爬樓梯,腳下一滑摔斷了腿。住院的頭三天,建軍和莉娜輪流守夜,削蘋果時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削到盡頭才發現蘋果核早被挖空了。
轉折點出現在主治醫生辦公室。"老人恢復得不錯,就是需要長期護理。"醫生話音未落,莉娜突然提高了音量:"我們倆都要上班,哪有時間?"建軍立刻接話:"要不請個護工?費用從爸的存款里扣。"
周德順躺在病床上,聽著門外子女爭論"護理費應該從拆遷款還是存款里支出",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發高燒,七歲的建軍把涼毛巾敷在他額頭上,十歲的莉娜用零花錢買了最便宜的水果罐頭,偷偷放在他枕邊。
護工小張是個手腳麻利的農村姑娘。她給周德順擦身時發現,老人后腰有片淤青,"周大爺,這是怎么弄的?"老人渾濁的眼睛閃了閃:"前天建軍扶我下床,沒站穩......"話音未落,走廊里傳來莉娜尖利的聲音:"小張!我爸的降壓藥呢?是不是又偷拿出去賣了?"
那天下午,莉娜在病房翻箱倒柜,說是要"幫爸整理東西",最后從床墊下摸出一張銀行卡。"爸,您還藏了私房錢啊?"她臉上堆著笑,手指卻在卡面上用力刮著,"密碼是不是您生日?我先幫您存著。"
周德順看著女兒的背影,突然想起她出嫁那天,穿著紅棉襖坐在炕沿上,攥著他給的壓箱底錢哭:"爸,我以后一定常回來陪您。"
三、分割單上的倒計時
出院后,周德順搬去建軍家。三居室的房子被隔成六個單間出租,他住的小房間連窗戶都對著別人家的墻。每天清晨五點,建軍就掀開他的被子:"爸,該吃藥了。"藥片扔在床頭柜上,叮當聲在空蕩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有天夜里,周德順起夜時撞見建軍和兒媳在客廳吵架。"那老東西到底什么時候死?"兒媳的聲音像淬了冰,"拆遷款再不下來,我們就要斷供了!"建軍壓低聲音:"小聲點!上周我托人問了,遺囑里寫的是我倆平分......"
老人扶著墻退回去,后背抵著冰冷的瓷磚。他想起年輕時廠里分房,他把唯一的名額給了剛結婚的建軍;莉娜生孩子時難產,他揣著全部積蓄在手術室外守了七個小時。那些曾經以為牢不可破的親情,原來早被金錢蛀成了空殼。
莉娜來接他去自家住的那天,特意燉了雞湯。周德順喝著湯,突然發現碗底沉著一枚金戒指——是老伴留給他的遺物,上周還在抽屜里。"爸,您看我這記性。"莉娜慌忙把戒指塞進口袋,"這戒指我先幫您收著,免得弄丟了。"
在女兒家的日子更難熬。女婿總在飯桌上說:"現在的政策好,老人過世后撫恤金能拿不少。"電視里播放養生節目時,莉娜就坐在旁邊算:"爸,您看這人活到九十歲,光醫藥費就要花多少錢?"
有次社區醫生上門體檢,量血壓時發現數值飆升。"周大爺,您是不是沒按時吃藥?"老人搖搖頭,指著窗臺上的藥瓶——里面裝的全是維生素片,降壓藥早被換成了這個。
四、空房間里的回聲
冬至那天,周德順把子女叫到公證處。他看著面前兩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想起他們小時候,建軍總搶莉娜的糖吃,被他打了手心還梗著脖子說"妹妹蛀牙不能吃";莉娜把作業本撕了折飛機,卻說是"哥哥要拿去當草稿紙"。
"拆遷款六百萬,存款一百五十萬,總共七百五十萬。"公證員的聲音很平靜,"周老先生決定,其中七百萬捐贈給市養老院,五十萬留作自己的養老醫療費用。"
建軍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爸!您瘋了?那是我們周家的錢!"莉娜撲過來抓住老人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們是您的親兒女啊!"
周德順甩開他們的手,枯瘦的手指在捐贈協議上簽下名字。墨跡落在紙上,像一滴遲遲未落的眼淚。"三十年前,你們想吃紅燒肉,我跑遍三條街才買到半斤五花肉。"老人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現在我想吃口熱乎飯,你們卻盼著我早點死。"
走出公證處時,雪花正簌簌往下落。建軍和莉娜罵罵咧咧地走在前面,沒人回頭看一眼。周德順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覺得輕松了許多——那些壓在心頭的牽掛,終于隨著雪花一起融化了。
五、暖陽里的新生
周德順搬進養老院那天,護工小張來接他。"周大爺,您看我帶了什么?"姑娘掀開布包,里面是個搪瓷缸,缸身上"勞動最光榮"的字樣已經磨得模糊。這是周德順年輕時在廠里得的獎狀換的,上次住院時落在了病房。
養老院的房間朝南,窗臺上擺著幾盆多肉植物。周德順每天早上繞著院子散步,和其他老人打打太極。有次食堂做紅燒肉,他端著碗坐在銀杏樹下,看著落葉一片片飄下來,突然想起建軍小時候總把肥肉挑給他吃,說"爸干活辛苦要多吃點"。
開春后,建軍和莉娜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來要老人的醫保卡,第二次是聽說養老院要擴建,想問問能不能"把爸的名額轉讓出去換點錢"。周德順只是看著他們,像看兩個陌生人。
那天下午,周德順坐在藤椅上曬太陽,小張拿著報紙過來念:"本市將新建十所老年公寓,解決空巢老人養老問題......"老人瞇著眼睛,手指輕輕敲著膝蓋,節奏像極了年輕時在算盤上計算的聲響。
夕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周德順想起拆遷前的老房子,院墻上爬滿了牽牛花,建軍和莉娜總在花叢里追著蝴蝶跑。那時候的夏天很長,蟬鳴里藏著數不清的黃昏,而他的孩子們,還沒學會計算親情的價格。
夜幕降臨時,養老院響起晚餐鈴聲。周德順慢慢站起來,扶著走廊的欄桿一步步往前走。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晚風吹進來,帶著梔子花的香氣——那是老伴生前最喜歡的花,每年這個時候,老房子的院子里總會開得滿院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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