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相思八景山
八景山兀立于相思山腰,不過湘北鄂南交界處一座寂寂無名的小丘,卻以八處奇景悄然藏身于大界界牌之南。世人傳說此山深得仙人眷戀,更在兵家血火中幾度易主。立于山下仰首,群峰含翠,山銜山,樹連樹,綠意蒼蒼欲滴。這山色似有靈,自混沌初開便如此郁郁蒼蒼地靜候著,等那些不甘只活于塵世煙火的人來叩問。
最早一次去八景山,是1987年,與陳先甫、曾書、余紅燕幾人同行,專為看面庵瀑布。那時水流清絕,如許時浩詞中所詠:“峭壁聳庵前,巖涌清泉,瀑流干尺佛幡懸。”水聲激越,白日里便似潮信翻涌,隔夜半更足以驚醒僧眠。我們立于瀑下,任飛濺的水珠濡濕衣衫,夏日的悶熱被水氣一激而散,仿佛也暫時洗去了少年心頭的懵懂浮塵。
庵中修行的,是徐家村一位武師兼剃頭匠。他身懷絕技,卻剃刀為筆,在香火繚繞中描摹另一種生涯。我們好奇張望,他偶爾抬眼,目光如古井水般沉靜。這雙曾握拳習武、執刀剃發的手,如今輕捻香燭,在神佛前安頓下后半世的時光。人世鋒刃與禪門香火,竟在八景山的幽寂里悄然交融。
下山時,暮色漸合,龍頭坑口一帶山影朦朧,真有巨舟泊于蒼茫野渡之感。許時浩詞中景象悄然浮現:“洞盡兩山收,曲轉溪流,徘徊中渚結蘭舟。”那船形山石橫臥溪畔,仿佛拒載王侯,不渡名利,只渡山風與明月,渡千年光陰至此岸。少年不解其深意,只覺那野渡之舟,確比西湖畫舫多了幾分出塵的孤絕。
1999年再去,是與陳天雄老師、曾書同往采訪。此行目標明確,是奔著八景山廟與仙云洞而去。仙云洞果然奇絕,整座道觀竟依托一塊巨大懸石而生!那石長十五米,寬九米,厚兩米,如巨靈神掌般穩穩罩住下方天然石室。洞內幽暗深邃,壁上鑿痕猶在,訴說人工與天工如何合力辟出這方奇境。最奇是石壁滲水,終年滴落,在底部石槽中泠泠成韻。此水甘冽清甜,被奉為“神水”。我們學著信眾,凈手后掬飲,一股涼意直透肺腑,果然有滌蕩之感。這水脈源自山骨深處,淌過千年光陰,竟把山魂的清涼也一并融入了喉舌。
向導遙指洞壁,說道:“此即‘石井流香’所在,葛仙搗藥余香,鶴鹿成行足跡,盡付與這脈瓊漿。”四時花鳥春光,和風襲衣的馥郁,原來早已釀入水中。
洞內香煙繚繞,大小石菩薩默立受供。住持是位古稀老尼,慈眉善目,臉上泛著修行人特有的溫潤紅光。閑談間聽聞一段往事,說是數十年前,觀前水塘中棲一毒蛇,盛夏常游弋其間。一日險遭捕殺,老尼疾呼阻攔,毒蛇趁機遁入廚房。老尼堵門力護,蛇遂得生。自此蛇竟通了人性,成了老尼的護法。老尼下山,它便靜靜守護山門;直至老尼離世,這靈物才杳然隱去,不知所終。聽罷恍然,那石槽里流淌的,豈止是水?分明是山與人之間一種秘而不宣的古老信諾。老尼以慈心渡蛇,蛇以忠誠相報,這小小傳奇,竟比洞壁更深刻地鐫刻了八景山的神髓:萬物有靈,存乎一念之仁。
黃昏登臨眉毛尖,正是“石燭煌空”顯現之時。夕陽沉落,天幕轉靛,孤峰如燭,默然插入碧云深處。峰頂奇石壘疊,恍若神工筑就的瓊宮玉宇。許時浩筆下“四面玲瓏”的燭彩尚未浮起,但凝望這縹緲輪廓,已覺淡霞如紫紗輕籠,仿佛洞庭水波搖影,下一刻便要“驚起魚龍”。
最后一次上山,約在十年前,呼朋引伴竟聚了十余人,有余紅媛、萬五元、胡小華、陳亞妮、萬有蘭等。歲月雖在各自眉梢眼角刻下痕跡,但踏上山徑,青春便如溪水般重新活潑潑地流淌起來。我們指點著“企人石”笑談,那孤石翹首蒼穹,餐霞飲露已千萬年,真不知“瞻斷”了人間多少無謂的“隴頭煙”;又尋至“鵝飛石”畔,磐石接霧連天,傳說仙鵝曾棲此,石在云中,我們亦在云中笑語喧嘩。
行至山坳開闊處,村民遙指一處高岡告訴我們:“此乃鳳凰臺!”只見梧桐枝葉盈然,綠意漫卷,卻不見鳳凰棲影。想那“簫韶聲滿鳳凰池”的圣德巍巍,早已化入“臺空鳳去”的山嵐。同行者周維打趣道:“漢高祖在此插旗尋張良,神鳥在此息羽,帝王仙禽皆成過客,倒不如我們今日踏歌而行實在!”
八景山的反背的塅坂里,有一個叫盧家塅的地方, 便是“芙蓉寺”舊址,也曾是我讀初中的地方。我幼時曾在山腳蘭坡屋場居住。那時芙蓉寺成了四合院形的校舍。奶奶說這寺原叫苦竹寺,某夜打鐘和尚忽見苦竹叢中綻出幾朵芙蓉花,驚為祥瑞,遂更名芙蓉寺。那時我尚年幼,由姑姑每日帶來,卻被攔在教室外,只能隔窗聽里頭的“課鐘”與書聲瑯瑯。后來我在此讀初一的時候,那教室正是古鐘樓所在,教師講課聲仿佛古寺僧鐘的余韻,如波一樣浸染了我們幼小求知的心靈。
這寺與鐘聲,原是相思山八景之一,曾迷蹤了一代又一代善男信女的腳步,如今鐘杵換了教鞭,佛號換了書聲,香火竟以另一種方式在童蒙心中續燃。僧鐘敲夜月,古意悠悠,苦竹叢中剎那綻放的芙蓉,恰似凡塵里偶現的靈光,終究又被“世間的煙塵”裹挾而去。
離八景山寺不遠的插旗石下,相傳漢高祖劉邦在此駐蹕,石上曾高揚皇旗。如今亂石堆疊,蒼苔斑駁,昔日旌旗獵獵之聲,早已被山風稀釋得無影無蹤。我們撫石遙想,歷史的金戈鐵馬碾過山脊,最終不過沉淀為村民口中一段飄渺傳說,連石頭本身也歸于頑石的本相。
我們喧聲笑鬧著穿過古老山道,步履踏碎一地斑駁的樹影。人聲與林籟交混,在山谷間回蕩出奇異的生機。這喧騰仿佛是投向亙古岑寂的一粒石子,激起的漣漪卻瞬間被八景山巨大的沉默吸沒。山如一位寬厚長者,含笑收納了我們這短暫而鮮活的打擾。
十年未登此山,每每思及,恍若那些石階仍硌在腳底,山風猶在耳畔呼嘯。我確乎愛山,攀過不少或赫赫有名或籍籍無峰者。曾以為登山是種征服,征服嶙峋的石骨與陡峭的海拔,亦征服自身的怯懦與局限。然而八景山歸來,年歲漸長,始悟山何嘗可被征服?它只是巨大而沉默的坐標,在時間里永遠屹立。人每一次氣吁喘喘的抵達,不過是短暫靠近它的莊嚴與深邃。
去年,有故人重訪芙蓉寺舊址,歸來悵然相告,四合院的老校舍已杳無蹤跡,唯見嶄新教學樓矗立于“那片鐘聲生長的地方”。真正的故鄉風物,原非凝固的磚瓦木石,而是盤桓不去的精魂。那消逝的古寺鐘聲、幻化的苦竹芙蓉、老尼渡蛇的慈念、乃至朗朗書聲對梵唄的接續,都是山魂以不同音色唱出的古老歌謠。
真正被丈量被提升的,哪里是山的高度?是我們自身靈魂的海拔。山以其無言的恒久,照見我們生命的須臾與躁動;以其厚實的沉默,回應我們所有喧嘩的叩問與尋覓。我們風塵仆仆地到來,最終帶走的,是山悄然植入內心的那份定力與蒼茫。
下山時,萬國忠所題廟聯驀然浮現心頭:“暮鼓晨鐘,聲警塵寰名利客;祥云法雨,恩施世上善良人。”這聯語如清泉滴落,恰可為跋涉作結。我們皆是匆匆過客,暮鼓晨鐘是山永恒的警醒,提醒名利之虛妄;而祥云法雨,是它恒久的慈悲,只默默澤被那些懷揣良善的行路人。每當我紙醉金迷或失意沉淪,便有一種鐘聲自記憶的山谷悠悠傳來,它曾驚醒古寺芙蓉,也曾敲開蒙童心扉,最終成為穿透浮世迷障的清澈回響,“使我找回真實的自己”。
八景山始終在那里,在湘鄂之交的蒼翠里,在傳說與現實的交界處。它如一面古老的銅鏡,倒映著流云,也映照過我們所有沾滿塵土的抵達與告別。所謂故鄉風物,大約就是如此這般,它不負責解答困惑,只是以它的存在本身,成為我們生命里一道風景。每一次回望,那記憶便深一分,最終融入血脈,成為靈魂歸鄉時永不磨滅的印記。
山在時間之外等我們,而我們,終將在跋涉的盡頭認出自己。那認出的一刻,必是聽到了芙蓉寺的鐘聲,自苦竹深處,自童年窗外,自歲月廢墟之上,泠然一響,洞徹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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