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產(chǎn)女性跟著丈夫來到周圍沒有鄰居的別墅度假,丈夫讓她配合玩一個性游戲,用手銬把她雙手鎖在床頭。就在把她鎖好并把鑰匙藏在廚房之后,丈夫心臟病發(fā)作,倒地身亡。女人在床上被鎖了四天才獲救。這是電影《杰羅德游戲》的開端。
這個開端讓我疑竇四起。因為即便電影剛開始,我們也能感受到這對夫妻的感情:妻子對丈夫并沒有那么信任。幾乎在她被鎖上的一瞬間,她的不信任就蘇醒了。她后悔了,并生氣了,讓丈夫把她解開。當然來不及,她丈夫不會放手這份初步勝利。
電影《杰羅德游戲》( Gerald's Game,2017)劇照,影片改編自斯蒂芬·金的同名原著
這樣的情節(jié)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在愛爾蘭作家克萊爾·吉根的代表作《南極》之中,情節(jié)很類似,但危險度更大。女人想尋找一份婚外的感情,她遇到一個看起來很理想的情人,度過了快樂的一夜之后,她想回家了。這個情人懇求她陪他再過幾個小時,她并不想答應(yīng),但不知如何拒絕,只好當作是一份“分別前的禮物”,再次去了男人的出租屋。在那里,男人拿出抽屜里的手銬,在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的時候,就把她鎖在了床頭。
故事的關(guān)鍵點在于,她并不想答應(yīng)。她本已經(jīng)離開。她明明可以走掉。但她還是回轉(zhuǎn)頭去,回到那個讓她喪命的小屋中。
《南極》,【愛爾蘭】克萊爾·吉根/著 姚媛/譯,南海出版公司·新經(jīng)典文化,2018年1月版
這兩位女性都做了同樣的一件事,她們都同意了一些對她們來說很危險的事。但這個同意,并不是那么情愿。也許這些女性只是出于一種習(xí)慣:她們覺得“同意”會讓自己得到關(guān)系,得到感情,哪怕這個關(guān)系和感情只是被控制。
事實上,這可能是一種恐懼。同意可以讓她們留在一個熟悉的地方,陌生才是最令她們恐懼的。一個不配合的、說no的、孤獨的人,會置身于一種什么樣的處境?那是這些女性在她們同意之前常有的恐懼。
她們被銬住的,絕不只是雙手,她們也不是今天才被銬住。但寧愿被銬著,她們也覺得安全。
因此我想到一個相反的女性角色。那是艾麗絲·門羅的自傳體小說《洗禮》。
《洗禮》收錄于門羅的《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楊于軍、馬永波/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故事也許很簡單。一對戀人,“我”(黛爾)與加內(nèi)特,有不同的宗教信仰,戀情逐步升溫之后,加內(nèi)特提出了“如果要結(jié)婚,就必須要先受洗”的要求。但這不是一個嚴肅的宗教儀式,只是加內(nèi)特自己對黛爾洗禮。
也就是說,這只是加內(nèi)特考驗黛爾是否能對他言聽計從,服從他的控制。
“雖然屈服會很簡單,這是個玩笑,但我不能這么做”,門羅這么寫。黛爾內(nèi)心明白,這個玩笑的背后,有一些嚴重的東西,她不想裝作看不到它們。但加內(nèi)特堅持,他把她按在水里,仿佛要淹死她那樣,兩人在水中搏斗起來。
最初也許只是一個游戲,就像《杰羅德游戲》中的性游戲。到了此時,情形已不同,他們都意識到真正嚴肅的東西在搏斗中顯明了。
加內(nèi)特想為黛爾洗禮,他想洗去黛爾的“不同意”,洗去黛爾的不配合。黛爾很警惕地意識到這一點?!澳阋庾R到這不是游戲,即便是游戲,也是要你被活埋的游戲。”
最終他們讓游戲變得假戲真做,他們翻了臉,從水里出來之后,他們分手了。
讓一場游戲來起這個決定性作用,這個情節(jié)耐人尋味。因為不愿意配合戀人的“游戲”,這個女孩,黛爾,失去她所熟悉的生活方式,失去愛人身體的慷慨施與,失去穩(wěn)定的陪伴、歡愉的享樂……
為什么她這么較真?為什么她不懼怕那種失去?
也許她是害怕的。當他真的不再來,她也在流眼淚,但她還有更大的害怕。所以,她沒有改變主意。她沒有去找他。她繼續(xù)在疼痛中饑渴地感受這個世界,“沒有了愛的色彩,世界回到原來的樣子,恢復(fù)了它的自然和無情的重要性”,她在報紙上查看各種招聘廣告,感受到城市的存在,需要電話接線員。她用這些方式度過失戀。
黛爾也許值得每一個女性反復(fù)思考:是什么讓黛爾忍住了疼痛,不去找他,不再投身一具熟悉的肉體,而是去查起了報紙上的招聘廣告?這個做法有多難,只要失戀過的人都很清楚。但我們有責(zé)任思索,手中是否有手銬。關(guān)系,遠沒有自由的雙手更重要。我們可以知道的是,等到黛爾走過最初的疼痛之后,她就有真正的安全,因為最可怕的危險永遠不會追趕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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