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敘事||皇帽山傳奇

皇帽山離我老家許旮洞不過十公里之遙，卻如懸在天邊的一幅畫，只供童年遙望。山影橫臥在相思山與幕阜山交界的云端，輪廓模糊，終日被傳說蒸騰出的霧氣所繚繞。鄉(xiāng)人提及時，語氣里總帶著幾分神秘的鄭重。那座山，竟成了我童年鄉(xiāng)野地圖上唯一未曾涉足的留白，一片懸在近處卻沉入遠(yuǎn)方的傳奇。

直到1992年暮春，我才終于得以親見它的真容。那時妻子在月田稅務(wù)所做飯，所里組織春游，我便成了“煮飯師傅的家屬”，得以隨行。從月田鎮(zhèn)上出發(fā)，拖拉機(jī)到達(dá)花苗尖后，山勢漸陡，我們沿著窄窄的石子路向上攀爬。春日草木初醒，鳥鳴清亮，路旁鉆出嫩綠的野草，仿佛大地在呼吸。及至半山，同行的人喧嘩著指點各處新奇，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被一塊突兀的巨石攫住。它沉默地矗立于山脊之上，頂端竟穩(wěn)穩(wěn)地托著另一塊巨石，形制奇古，真如一方巨大冠冕被誰遺忘于此。山風(fēng)自谷底呼嘯而上，掠過石面，竟也發(fā)出低沉的嗚咽，仿佛在講述一個沉睡千年的故事。向?qū)нb遙一指，說道：“喏，那就是傳說的皇帽石！”

傳說便在風(fēng)聲中幽幽蕩開。當(dāng)年漢高祖劉邦，平定四海后，始覺江山易打不易守。昔日股肱之臣，或遭戮殺，或入囹圄，或飄然遠(yuǎn)遁。他心中最是放不下神機(jī)妙算的張良，于是微服南行，跋涉至這湘北莽莽深山，一心要請回他的張軍師。

劉邦孤身行至山下村落，遇一老翁，恭敬探問張良下落。老翁聽明身份，慌忙下拜，繼而轉(zhuǎn)述張良之言，說道：他此生“就是轎兒也抬不回去了”，請皇上速回京城，勿為“朽株”而誤江山，翌日他將遠(yuǎn)遁他山。

翌日清晨，劉邦循著老翁所指方向，翻越險峻的白虎嘴，抵達(dá)半山亭時已日薄西山。他筋疲力盡，頹然坐于一塊大石之上，摘下頭頂?shù)墓诿彪S手置于一旁。此時暮色四合，一群南歸雁陣掠過長空，凄鳴聲聲入耳。前路茫茫，張良身影杳然。劉邦在雁聲里怔怔出神，回想自己疑心殺功臣的過往，悔恨如藤蔓纏緊心頭。待他起身悻悻下山時，竟將皇帽遺落于石上。后來，這頂被遺忘的皇冠，便凝成了眼前這頂天立地的石頭冠冕。一頂江山與猜忌共同鍛鑄的沉重冠冕，從此永久扣在了山巔，成為帝王孤獨的冰冷碑銘。

皇帽石的故事已令人唏噓，而山上那株古松，更牽引著我尋幽的腳步。它獨立于皇帽山巔，枝干虬勁如龍，樹冠鋪展似云，亭亭如蓋，竟遮蔽了半畝之地。最奇特是樹頂那兩枝并生的松枝，姿態(tài)翩然，宛如兩只引頸欲飛的白鶴。這樹便得了“白鶴松”的雅名。

樹下小憩，山風(fēng)拂過松針，簌簌之聲宛如低語，也送來了另一個故事。傳說王母娘娘的侄女白鶴仙子，厭倦了天宮寂寞，羨慕人間煙火溫情。她私自下凡，落于此山，在古松下歇腳時，遇見了一位以山為家、與松相伴的樸實樵夫，人稱松郎。

白鶴仙子傾心于他的敦厚，不嫌貧苦，兩人結(jié)為夫妻，于山中過著清貧卻甜蜜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山中惡虎精覬覦仙子美貌，趁其不備，卷起一陣妖風(fēng)將她擄入虎穴。松郎發(fā)覺愛妻遇險，不顧生死，執(zhí)斧闖入虎穴深處。一番驚險，終于劈開鎖鏈救出仙子。那虎精狂嘯追來，天地為之昏暗。千鈞一發(fā)之際，松郎拉著仙子奔向那株熟悉的老松，奮力躍上樹梢。從此，兩人便雙雙化作白鶴，日日相依于古松之上，聲聲啼鳴，仿佛在提醒塵世中人：“珍惜時光，莫閑過。”而那只惡虎，則在不遠(yuǎn)處的山梁上氣絕身亡，那山從此便叫作“白虎山”。

傳說聽罷，久久立于樹下。抬頭仰望那對狀如白鶴的松枝，它們沐著山風(fēng)，仿佛正欲振翅，卻又安然棲于枝頭。陽光穿透層疊的松針，篩下無數(shù)晃動的光斑，也照亮了心底的豁然。郎與白鶴仙子所求的，不過是煙火人間最樸素的相守；劉邦遺落皇冠所追逐的，終究是塵世功名最難解的困局。

一個在平淡相守中飛升成永恒，一個在權(quán)柄巔峰上遺落了象征。白鶴松枝在風(fēng)中的輕顫，仿佛一種永恒的叩問：何者為重？是那頂凝固于山巔、象征無上權(quán)柄卻冰冷孤懸的石頭冠冕，還是眼前這株扎根厚土、枝葉交纏、默默守護(hù)著平凡幸福的連理樹？

1992年暮春初見白鶴古松，它真當(dāng)?shù)闷稹爸Ψ比~茂”四個字。那兩枝向天空伸展的巨大枝椏，筋骨虬勁，松針濃密如翠云，活脫脫就是一對振翅欲飛的白鶴翅膀，在春風(fēng)里微微顫動，仿佛隨時要馱著那古老的傳說破空而去。那份蓬勃的生命力與擬物的神韻，深深印在了心底。

不曾想，大約十年后，當(dāng)我再次懷揣著舊日記憶登上皇帽山，急切地尋到那株古松下時，心卻猛地一沉。那曾經(jīng)神氣活現(xiàn)、象征比翼雙飛的左枝，竟已完全枯萎了！灰褐色的枯枝倔強(qiáng)地指向天空，卻再無半分綠意與生氣，像一只折斷了翅膀、徒留空袖管的鶴，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嚴(yán)酷與生命的無常。繁茂的景象只余一半，傳說中的“白鶴”已然失伴，徒留一份殘缺的蒼涼，在風(fēng)中低徊。

此后經(jīng)年，我又?jǐn)?shù)次登上皇帽山，游太平洞等。終究還是每一次都回到皇帽石下，再坐到白鶴松前。石頭相疊的皇帽，是帝王失落的重負(fù)，也是歷史無聲的證詞；而那株松樹，則成了人間情意最深沉的圖騰。山風(fēng)千年不改其道，吹過皇帽石粗礪的棱角，也拂過白鶴松溫柔的枝葉。一個故事講著權(quán)柄的冰冷與失落，另一個故事卻唱著凡俗日子的暖意與堅韌。

2018年初冬，我?guī)е鍤q的外孫再登皇帽山。孩子小手好奇地觸摸著白鶴松粗糙的樹皮，仰起小臉問我：“光頭爺，大鳥還在樹上嗎？”我將他抱起，讓他去夠那低垂的、狀如鶴頸的松枝。他稚嫩的手指輕輕拂過那蒼老的綠意，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臉上跳躍。

去年，當(dāng)我懷著近乎憑吊的心情，再次登上皇帽山尋訪那株古松時，眼前的景象令人心頭發(fā)緊，它已徹底枯萎了。虬勁的枝干失去了最后一絲水分，如同風(fēng)干的巨骨伸向寂寥的天空；曾經(jīng)象征比翼、宛如白鶴雙翅的松枝，如今只剩下枯槁的輪廓，再也尋不到半分翠意與生機(jī)。白鶴古松，這株承載了千年傳說、寄托了無數(shù)人遐思的靈木，終于耗盡了它最后的氣力，徹徹底底地消失于它所誕生的傳說之中，只留下一片空茫與山風(fēng)嗚咽。

后來聽說，村里人終究是舍不得。為了填補(bǔ)這份巨大的空白，也為了某種意義上的“紀(jì)念”，他們特意請了浙江某地的公司，試圖用現(xiàn)代的材料和技術(shù)，“復(fù)原”這株千年古松在最繁盛時期的模樣。一株精心打造、力求逼真的人造贗品，在不久的將來將被樹立在了原地。

它或許形貌酷似，甚至枝葉“常青”，但那來自大地深處的脈動、那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的滄桑筋骨、那真正屬于傳說本身的魂魄，卻是無論如何也復(fù)制不來的。于是，只覺心中滋味難言。那曾傲立山巔、見證過劉邦遺冠、守護(hù)過松郎仙子的生命傳奇，終究是隨著最后一片真實松針的飄落，永遠(yuǎn)地沉寂了。

不遠(yuǎn)處的皇帽石沉默地映在四季澄澈的光線里，輪廓清晰，更顯嶙峋孤峭。那一刻，兩個傳說，兩種人生，在這山巔之上無言對望。原來山水的傳奇，不在飄渺的云外仙蹤，亦非凝固的帝王冠冕；傳奇是石頭的孤冷映襯著松枝的相依，是權(quán)柄的荒涼對照著凡俗相守的暖意。人世的冠冕終將如石般冷卻遺落，而生命真正的溫暖傳奇，原來就在這煙火人間執(zhí)手相望的樹影里，默然生長，歲歲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