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結構”,是李澤厚關于“人是什么”這個問題的回答。于是乎,李澤厚的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從“人是什么”開始,提出了“人活著”的問題,進而提出了人“如何活”的問題,這是關乎“人類總體”的問題,又再提出了人“為什么活”的問題,這是關乎每個“人的個體”問題,但最終呢,這些都將歸結于人“活得怎樣”的問題。“活得怎樣”,在李澤厚看來就是在追問——你處在哪種心靈境界和精神狀態里?他關注的是個體自身的終極關懷和人格理想。我們知道,在中國的傳統里,尋找天國或者彼岸,并不是一種主流的安頓人生的方式。中國歷史上并沒有一個主導的宗教,我們只活“一個人生”,只活在“一個世界”,所以,我們安頓身心的方式,不是要去另外一個世界求答案,而是在這個世界中,探尋生活的境界和人生的歸宿。而這,也恰恰是李澤厚人生哲學的基本架構。
關于“活得怎樣”,在李澤厚看來,這關系到“理性的積淀或融化”。他給出了一種美學化的解答:只有身心處于活得怎樣的“審美境界”當中,理性才真正滲透、融合、化解卻又未消失在人的各種情感當中。這正是所謂“情理合一”!你看,前面“情理結構”埋在的伏筆,最后在“活得怎樣”的問題這里得到了呼應。那么,我們應該怎樣去理解這樣的一種“審美境界”呢?
我們知道,傳統中國人喜歡講一個詞,叫“天人合一”。對于現代人來講,“天人合一”聽起來就很費解,天和人是怎么合一的呢?事實上,“天人合一”的傳統來源于遠古先民的巫術,遠古先民通過巫術,來達成自己與上天之間的感應溝通。這就是“天人合一”最初的來源。那么,“天人合一”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呢?現代哲學家馮友蘭曾提出一個概念,叫“天地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中天地境界是最高境界。在此基礎上,李澤厚又往前跨了一步,他認為這種境界具有審美性質。李澤厚認為,人和宇宙是和諧共振的,這種共振具有審美性質。所以,人可以通過審美的體驗達到天地境界。因此,李澤厚說,美學才是第一哲學。
李澤厚用十字架和山水畫來比喻中西方不同的生存方式。在西方的一神教結構中,十字架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要拜倒在十字架之下,人與神的關系是等距的。而在中國文化中,人是山水畫中的一個小人,融會于天地境界之中。顯然,中國人的“天人合一”與西方的一神教結構完全不同。
這也是中國人之所以重情感的原因。
李澤厚曾說過這么一段話:對中國人而言,“既無天國上帝,又非道德倫理,更非‘主義’‘理想’,那么,就只有以這親子情、男女愛、夫妻恩、師生誼、朋友義、故國思、家園戀,山水花鳥的欣托、普救眾生之襟懷以及認識發現的愉快、創造發明的歡欣、戰勝艱險的悅樂、天人交會的皈依感和神秘經驗,來作為人生真諦、人生真理了。”李澤厚的哲學就像一個圓圈,從美開始,最終又回到美,從低級感性出發,中間經過理性,最終達到一種高級的感性。就像孔子講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感性通過詩歌激發,理性靠禮儀規范,但成就人的最高境界是在音樂中實現的,音樂是感性的。
這就講到了李澤厚哲學當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樂感文化”,李澤厚認為這是中國人獨特的一種文化。所謂樂感文化之樂,既是樂觀的樂,也是音樂的樂,所以我問過李澤厚本人,到底是樂(yue)感文化還是樂(le)感文化?音樂的樂,就是審美化的意思;樂觀的樂,就不是悲觀的意思,李老師本人說,兩種發音都可以,因為兩重意思都包含在其中了。但是英文翻譯成A culture of optimism時,就只有樂觀主義文化的含義了,這顯然缺失了其他含義。
咱先來解讀一下樂(yue),也就是中國文化中的審美化和感性化。我們知道,在中國文化中,禮樂合一是重要的文化特征。“禮”強調理性化,而“樂”則強調感性化。中國古代有“六經”的說法,其中一經就是《樂經》,后來,雖然《樂經》失傳了,但“樂”沒有消失,它轉化為了中國人認知情感的結構。因此,傳統的“禮樂合一”其實更多是“禮情合一”。理性與感性交融,成為中國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至于樂(le),指中國人一直保持著一種樂觀的情緒,不是向一個死亡的黑洞那樣悲觀地赴死,而是以一種更美好的狀態去前行。中國文化中,從神話時代起就展現出強烈的主觀能動性。例如,當太陽過多時,我們射日;當大水來臨,我們填海;當山阻擋去路,我們移山。中國文化并不乞求外在的神靈賜予什么,而是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這與柏拉圖的感性世界與理念世界的二分、中世紀的此岸與彼岸的二分、康德的現象界與物自體的二分都不同。中國文化將兩個世界融合在一個現實世界中。
儒家思想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叫做“孔顏樂處”。“孔”是指“孔子”,“顏”指的是孔子最欣賞的弟子顏回。孔子曾經稱贊顏回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說顏回生活簡陋,但依然樂在其中。可以說,“孔顏樂處”具有通巫史、高道德和深審美的三個特性。李澤厚更多地強調理性的神秘,我將其稱為“情理神秘”,即情理合一的神秘。這種狀態與傳統的巫史傳統相通,是天人合一的。這種“樂”是一種道德的高境界,同時也是深度的審美境界。當人與人達到很高的倫理境界,美善合一之時,就是一個審美化的境界。李澤厚認定,中國傳統之所以是“樂感文化”,除了它以人生為根基,以“實用理性”為途徑,以肯定、追求生的價值和意義為目標之外,它所求的高級的“樂”,又仍然具有形而上的皈依品格。此“樂”就是一種宗教性的情感,這才關乎“活得這樣”的生活境界和人生歸宿!
李澤厚就此推演:人生無常,能常常住在心靈的,正是那可珍惜的真情“片刻”,此中大有深意在。
為什么說是“片刻”呢?因為天人合一的審美化境界,是一剎那間達到的,這是一種瞬間感悟,具有偶然性。就像孔子站在河邊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種對時間的感悟,其實也是對人生偶然性的深刻體驗。眼前的河水川流不息,人生也是如此。這時候孔子的感悟是在一瞬間的。這一瞬間的情感體驗,就是就是回到了人生的歸宿,回到了家園,這就是中國人的歸宿。這種家園不是外在的彼岸,而是現實世界中對生命意義的深刻理解和體驗。我們在現實的世界,生這個世界當中,就已經感悟到一個最高的天地人生的境界,我們何必去外求,何必悲觀,何必去服從宿命論?我們就在我們的現實的與天地的交接當中,與天地的交流當中,與天地相遇當中,與天地的深度的溝通當中,把握到了人生的一個至高的境界。這就是中國人的家園。
面對人生,李澤厚給我們的建議就是——慢慢走,欣賞啊!“慢慢走,欣賞啊”來自阿爾卑斯山旅游路上的標語。這是朱光潛的一個故事,他想說,人生其實是一個審美化的過程,我們要去慢慢走,去欣賞我們的人生。李澤厚借用了它,去講人生的問題,講活著的問題。我們要慢慢欣賞我們這一路的風景,不要覺得風景之外或風景之后有什么,不要覺得走到風景的終點能夠求得什么。人生的意義不在于終點,而在于過程本身。
中國人強調“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語怪力亂神”,實際上就是將這些問題暫時擱置起來、懸置起來,這種方法恰恰是讓我們回到人生的本體,回到人生的過程本身,去真正體驗你自己的人生,去度過你的人生,在這個意義上,人生過程是一個藝術化的過程,審美化的過程。它具有美感的性質。李澤厚說:活著不易,品味人生吧。“當時只道是尋常”,其實一點也不尋常。即使“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它融化在情感中,也充實了此在。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戰勝死亡,克服“憂”“煩”“畏”。只有這樣,“道在倫常日用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離的精神、不動的理式,而是人際的溫暖、歡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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