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丁望在接受采訪。戴牟雨攝
逝者丁望
文:胡舒立
1992年5月,我從《工人日報》調入《中華工商時報》(以下簡稱工商時報),采訪幾位來自臺灣經濟界的大人物。信筆直書,次日全文見報。頗覺吃驚,我問總編輯丁望:“原來,在你們這里?”語未竟,丁望微笑示意:“不許說!”他知道我想說什么,因為做記者已經10年余的我,首次體會到了自由寫作新聞的幸福。
1994年9月,我到美國斯坦福大學讀書。給剛退休的丁望寫信,說:“還記得剛到工商時報,一時間,那種涌上心頭的幸福感……”語未竟,雙目泫然。
身處新世紀中國報業多彩多姿的大舞臺,上世紀90年代初的工商時報仍是一些首都新聞人的心結,我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名。丁望是工商時報的創辦人。從1989年10月到1994年1月,他一直擔任社長兼總編輯。
那是工商時報最為輝煌的日子,前后四年余,并不很長。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其輝煌愈發顯出歷史里程碑式的重大意味,使今天的人們在嘆息之余,更對創造者投以由衷的敬意。而此時的丁望,已經因肝癌的折磨,在病榻上纏綿多時,終于2003年9月10日凌晨2時許溘然長逝。
丁望創辦工商時報時已經63歲。他能創造出后來的輝煌絕非偶然。
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按同時期的價值標準,丁望并非總是“弄潮者”,卻常常屬于不那么幸運、甚至相當“倒霉”的人。
生為江蘇南通人的丁望祖上是地主,不過從他記事起,家里已經破落到只剩一個大宅院,小時候經常餓飯或交不起學費。在南通上完小學,丁望隨在外打工的父親到了湖北沙市讀中學;甫一穩定,便有日本兵南下,父親病故。流亡到四川的丁望后來是靠公費補貼讀完中學,靠獎學金進入燕京大學。那是1945年,燕大還在成都。
丁望在看報紙清樣
后來是北京的進步外圍學生運動歲月。丁望1948年入黨,22歲了,和后來他常年共事的青年團系統那些“紅小鬼”們比,顯得“覺悟”偏晚。從1949年進入《中國青年》雜志,到后來轉入《中國青年報》的這七、八年中,他確實遇到了大展才華的機會。
憑著工作能力強、扎實肯干和積極熱情,他一次次得到重用擢升,至1957年已經成了中青報編委和工商新聞部主任。工商部的另一位主任是當時極負盛名也已有爭議的作家劉賓雁,報告文學《在橋梁工地上》和《本報內部消息》的作者。而那年“反右”,丁望和劉賓雁一樣成了右派。
丁望當右派的原因微乎其微,因為一篇有爭議的批評稿,還因為給團中央領導提了意見,等等。他是“極右”,被開除出黨,行政降四級,然后就到農村勞動。此后至“文革”結束,右派和摘帽右派的經歷延續了20多年,其中十五、六年都在農村度過。直至1978年平反,他才回城到《世界經濟》雜志工作。
丁望后來說,是右派的經驗,使他變得多思和喜歡質疑了。用他的說法,“我對中國共產黨的認識,對中國的認識,是開始于反右派,就是說我被開除出黨開始,我才真正地入了黨?!痹凇妒澜缃洕冯s志工作期間,他認識了于光遠、厲以寧等經濟學家,開始接觸理論,讀書并且讀“資本主義經濟學”的書,看這個世界有了理論的框架。
1980年代,丁望的經歷可謂“三段式”。先是在《工人日報》,做副總編輯并且已經被“內定”提拔,大有希望接替總編輯邢方群?!豆と巳請蟆樊敃r生氣勃勃的經濟報道由他掛帥,震動中南海的“渤海二號”事故報道有他參與。不過后來事情的發展是他未能“接班”,不得不離開了這家報社。
1983年秋,丁望去了剛由《中國財貿報》易名、報社一級已經有近10名副職的《經濟日報》,說是“當副總編輯”卻并沒有被任命,分管理論。他干得勤勉有為,在報紙報道之外,最著名的是參與主辦1984年青年改革家濟濟一堂的“莫干山會議”,大展學術與新聞結合之長。不過好景不長,又是在一次交接班前后,終于被任命為副總編輯的丁望再度位置不保,賦閑下來。
1984年9月,莫干山會議代表合影
那正是1986年。年屆六旬本當離休的丁望做出一個重大的人生決定,要自己辦一份報,當“一把手”,“按自己的想法來做一件事情”。辦一份什么樣的報紙,他已經想得太多,最重要的是這應當是一份有民間色彩的商報,不從主管機關要錢要人,求得相對獨立的地位。
經過兩三年的奔走,這個夢在新改組的全國工商聯兌現。1989年4月拿到報刊號,10月創刊。跌宕幾番,丁望躍上新的平臺。
從此是丁望帶領一批年輕人,最年長者也比他小20多歲,創業的故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其創業成功都更像是一個奇跡。
25萬元企業資助款起家,北京東直門外一處簡陋車間辦公,隸屬于不具備政府資源的全國工商聯,而且工商時報第一年的訂數不到7000份。可以憶起的只是無數個同樣的場景:粗糙的辦公桌、長條凳,通宵加班,到廁所接一杯自來水充饑,白發蕭然的“老板”和一群癡迷的青年報人奮斗在一起。
三年多步步為營,工商時報的早期辦報方針被歸結為丁望在心中蘊藏多年的幾句話:“不做機關報,要辦綜合性經濟大報”;“堅持鼓吹改革、市場經濟和維護民營經濟”;“盡可能說真話,而且絕不說假話”;“商味、民味、海味”。
1992年初鄧小平南巡后,首都新聞界還是一派沉寂,丁望率先轉載了《深圳特區報》的長篇通訊《東方風來滿眼春》。在此后的改革春天里,工商時報幾乎是理所當然地具備了主流經濟媒體的話語權。而其新穎的版式、獨特的客觀新聞寫作手法,也在日益繁榮的中國報業形成持續的沖擊波。
1993年8月,美國道瓊斯集團CEO彼得·凱恩訪問中國并與江澤民會見。在此后接受我的采訪時,他由衷地說:“一般來說,在一個國家刊登綜合性新聞的報紙可以有許多,而刊登商業新聞的報紙最后主要只有一家。在美國是《華爾街日報》,在英國是《金融時報》,在中國,我們看好的是《中華工商時報》!”
中華工商時報改版版面
即使對今天的報界來說,早期工商時報以非官方報紙身份所獲得的那種成功,也是難以超越的。成功之旅的帶頭人是丁望。
今人談及丁望,更喜歡談他的全新辦報理念,談他擅長培養新聞人才。其實在那一代報人中,丁望之不同于常人之處,不僅在其“以讀者為尊”的新聞創新能力,還在其對市場經濟的信念和對經濟學的領悟力。在早些年讀書的基礎上,丁望常年交往于學術界,與一批主張改革的經濟學家保持著密切的聯系,還曾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協助經濟學家蔣一葦,創辦《改革》雜志。蔣氏過世后主編由吳敬璉接任,丁望一直擔任編委。
因為熟悉經濟學而且理解改革,盡管1990年代初的中國改革風風雨雨,丁望作為工商時報總編輯,其市場經濟信念卻不曾動搖。而這種信念,一直是工商時報的靈魂。
可惜的是,有著市場信念的丁望終究只是新聞人。局限于時代也局限于自身,他為報紙做了那么多朝向市場的創新,卻終究未能按市場原則在報社建立起相對有效率的機制。按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工商時報在報面占盡風光之時,報紙經營業績仍乏善可陳,合理公司構架更無從談起。
至1993年中,丁望已經相當清醒地意識到報社機制上存在的許多致命弊端,試圖一搏。他大膽部署將報社編輯部與經營部門分離,將經營部分注冊成公司并探索吸收社外資金入股,也曾一度考慮試行股份制。
然而歷史不再給他機會,1994年1月,67歲的丁望被要求離開領導崗位辦理離休。這一年,工商時報正式改為日報。
以常理論,不甘寂寞的丁望離開工商時報之后生活不可能非常愉悅。他又做過很多新的嘗試,1994年夏曾到上海協助創辦《現代市場經濟周刊》,是為中國改革開放后最早的彩色印刷的新聞性周刊,擔任總編輯。他做任何事都認真,面對一個小得多的舞臺也不例外。
后來,他把主編雜志一職交給了我,又回到北京協助《中國經營報》改版,并且請當年工商時報一位年輕人杜民到該報擔任了副總編輯。1998年,丁望已經是72歲,又創辦了《中國合作新報》,方針很新,要搞一份文化評論性報紙。報紙有些樣子,但因為資金不足沒有大發展,后來給了《工人日報》。
胡舒立在演講中
20世紀90年代后期的中國新聞業機會很多,丁望一直在拼搏,但畢竟年事已高,在越來越“金錢話事”的環境中不會太主動也不可能有很多收入。他離開工商時報后,報社雖然沒有過商業意義的發達,一度花費卻也相當排場,有了好的辦公條件,多輛領導可以私用的公車,好像還有了一輛比較高檔的凌志車。
不過這一切與其創辦人丁望無緣。他出出入入,最多乘出租。直至今年初,我有機會與他在保利大廈吃一次午飯,仍是我用自己的捷達車送他回家。
當然,丁望從不黯然。他樂觀,開朗??赡芤驗樵缒瓿赃^太多的苦,有過太多的挫折,他把個人的利益得失看得很淡,并無計較。即使在人后,與好朋友獨處,他也從不怨天尤人。他總在努力做新事情,想大事情,特別是努力關心早已不復當年的工商時報。
在過去的五年中,他至少不下20次找我商量過該為這家報紙做些什么。2000年,丁望決定徹底退下來,再也不做什么了。后來很快發現原發性肝癌,在上海做了手術。剛出院回京,看到前去探望的我們,商量的又是如何重振工商時報。
這一時期,他早已想得很深,考慮的是如何在可能范圍內對報社改制和債務重組。他想得很具體也很細致,對我和同行的楊大明、彭波一干老工商時報人均有托咐。
交談中,他還是一口京腔,腦子快,語速也不慢,雖然是滿頭白發仍然讓人覺得是同輩人。當時,看著他因被癌癥折磨已經呈暗灰色的臉,我們誰也不敢拒絕。
2001年丁望接受采訪。戴牟雨攝
丁望患肝癌后生命維持了三年半。2003年5月,SARS猖獗的時候,我從丁望夫人孟剛處獲知他的病情又在惡化,代她請教了一位國內的頂級專家,知道已經無法可醫,就有了心理準備。9月10日中秋前夜,甫一接到孟剛來電,便想到一定是噩耗。不過,我還是流淚了,這畢竟是丁望。
孟剛阿姨在電話中說,丁望有兩個遺愿要告訴我:他決定死后不搞任何祭奠活動,包括不搞遺體告別也不要“生平悼詞”;再就是我們幾位曾捐了10萬元為丁望治病,他直到今年才用了一些,還有部分余款要結算了退還,讓我擇日派秘書去拿。
孟剛說她此時不愿意見我們,“見了只有更加難過”。她和丁望是燕京大學的同學,聲音也一如丁望,爽快的京腔。
這一回,沒有再提工商時報。不過,縱使在彌留之際,丁望能忘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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