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三年,北方小城白河鎮的初夏來得格外早。青林河兩岸的槐樹已經抽出嫩綠的新芽,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十八歲的佟秋棠蹲在河邊浣洗衣裳,手中的棒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青石板上的粗布衣裳,眼睛卻不住地往河對岸的榆樹林里瞟。
"秋棠!"
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從榆樹林里傳來。秋棠的手一抖,棒槌差點掉進河里。她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這才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向樹林。
"景云哥,你怎么又來了?"秋棠的聲音里帶著三分嗔怪七分歡喜,"讓我爹看見可不得了。"
陳景云從樹后閃出身來。他二十出頭,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色長衫,面容清瘦卻透著書卷氣。他一把抓住秋棠的手:"我想你了。昨天在學堂里,先生講《詩經》里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我就想起你在這河邊洗衣的樣子。"
秋棠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你...你胡說什么呢!"她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蚋,"我爹說了,旗人家的閨女不能跟漢人..."
"秋棠,"陳景云突然正色道,"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通過了縣試,下個月就去參加府試。等我考取了功名,就堂堂正正地來你家提親。你爹再固執,總不會拒絕一個有功名在身的女婿吧?"
秋棠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卻又很快黯淡下來:"可我爹已經收了馬參領的聘禮,要把我許給他做填房..."
"什么?"陳景云如遭雷擊,"那個年近五十的旗人軍官?他前妻才死了不到半年!"
秋棠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我爹說,旗人女子就該嫁旗人,這是祖宗規矩。馬參領答應給他...給他..."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給他大煙是不是?"陳景云咬牙切齒,"你爹為了那口煙,連親生女兒的幸福都不要了?"
秋棠只是哭,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顫抖。陳景云心疼地將她摟入懷中,輕撫她的后背:"別怕,有我在。我們私奔吧,離開這個鬼地方..."
"你們在干什么?!"
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秋棠渾身一顫,猛地推開陳景云。只見河岸上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是她父親佟滿倉。佟滿倉穿著褪色的旗裝,腰間別著煙袋,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怒火。
"爹!"秋棠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佟滿倉幾步沖上前,一把揪住女兒的辮子,揚手就是一記耳光:"不要臉的東西!旗人家的閨女,光天化日之下跟個窮酸漢人摟摟抱抱,我佟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陳景云上前一步:"佟大叔,是我..."
"閉嘴!"佟滿倉一腳踹在陳景云肚子上,將他踢倒在地,"窮書生也敢勾引我閨女?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說著抄起地上的棒槌就往陳景云身上招呼。
秋棠撲上去抱住父親的腿:"爹!別打了!都是女兒的錯,您要打就打我吧!"
佟滿倉甩開女兒,繼續毆打陳景云,直到他口鼻流血才停手。他喘著粗氣,指著陳景云罵道:"滾!再讓我看見你靠近我閨女,我就去縣衙告你拐帶良家女子,讓你這輩子都別想考功名!"
陳景云掙扎著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跡:"佟大叔,我是真心喜歡秋棠..."
"真心?"佟滿倉冷笑,"你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窮書生,拿什么養活我閨女?馬參領家底豐厚,又是鑲藍旗出身,這才叫門當戶對!"他轉向女兒,"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秋棠被父親拽著往回走,回頭望向陳景云的眼神滿是絕望。陳景云想追上去,卻因傷勢過重踉蹌了幾步,只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被拖走。
佟滿倉將女兒拖回家中,從門后抽出藤條:"跪下!"
秋棠跪在堂屋中央,低著頭不說話。佟滿倉的藤條雨點般落在她背上:"我讓你不知廉恥!讓你丟人現眼!旗人女子最重名節,你倒好,跟個漢人私定終身!"
藤條抽破了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在她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她咬緊牙關不哭出聲,只是眼淚無聲地流下。
"從今天起,你不準踏出家門一步!"佟滿倉打累了,扔下藤條,"下個月初八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你給我老老實實待著!要是再讓我發現你跟那窮書生有來往,我就打斷你的腿!"
秋棠被鎖在了柴房里。透過狹小的窗戶,她能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棗樹。小時候,父親常把她扛在肩頭摘棗子,母親則在一旁笑著提醒小心。那時父親還沒染上大煙癮,家里雖不富裕卻也其樂融融。
夜幕降臨,秋棠聽到窗戶傳來輕微的敲擊聲。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到陳景云蒼白的臉。
"秋棠,你還好嗎?"他聲音嘶啞。
秋棠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景云哥,你快走吧!我爹說了,要是再看見你,就去縣衙告你..."
"我不怕。"陳景云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我這些年攢下的銀子,雖然不多,但足夠我們離開這里。明天晚上,我在青林河邊等你。我們一起走,去南方,那里沒人認識我們..."
秋棠猶豫了:"可我爹..."
"你爹為了大煙要把你賣給那個老旗人!"陳景云急切地說,"秋棠,你愿意跟一個能當你祖父的人過一輩子嗎?"
秋棠想起馬參領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和發黃的牙齒,打了個寒顫。她終于點了點頭:"明天晚上,我一定來。"
陳景云露出欣慰的笑容,正要說什么,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他匆忙躲進陰影中。佟滿倉提著燈籠走過來,狐疑地環顧四周。秋棠趕緊關上窗戶,心跳如鼓。
第二天一整天,秋棠都在為晚上的逃離做準備。她把幾件換洗衣裳和母親留下的銀鐲子偷偷包好,藏在柴堆下面。傍晚時分,佟滿倉出門去煙館,臨走前惡狠狠地警告女兒別想逃跑。
天色完全暗下來后,秋棠撬開柴房的門鎖,拎著小包袱溜出家門。她心跳如擂鼓,生怕被人發現。就在她即將跑到河邊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厲喝:"站住!"
秋棠回頭,看到父親提著燈籠追來,臉上因憤怒而扭曲。她轉身就跑,卻被石頭絆倒。佟滿倉追上她,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賤人!我就知道你要跑!"
"爹!求求您放過我吧!"秋棠哭求道,"女兒寧愿死也不嫁給馬參領!"
"死?"佟滿倉獰笑,"那你就去死吧!我佟滿倉寧可要個死了的貞潔閨女,也不要個跟漢人私奔的賤貨!"說著拽著女兒的頭發就往家拖。
秋棠絕望地掙扎著,突然摸到懷中的銀鐲子。她摘下鐲子,猛地砸向父親的手。佟滿倉吃痛松手,秋棠趁機掙脫,向青林河奔去。
"賤人!你敢傷你爹!"佟滿倉怒吼著追來。
秋棠跑到河邊,回頭看了眼追來的父親,又望向對岸——陳景云正焦急地等待著她。她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布,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下幾個血字,然后將布系在河邊柳枝上。
"景云哥,來世再見了。"她輕聲說完,縱身跳入了湍急的青林河。
"秋棠!"陳景云的慘叫劃破夜空。他沖到河邊,只看到河水中浮動的衣裙和散開的發絲。他想也不想就要跳下去救人,卻被聞聲趕來的村民拉住。
"別傻了!這河水深得很,跳下去就是送死!"一個老漁夫死死抱住他。
佟滿倉趕到河邊,看到女兒消失在水中,先是愣住,隨后竟冷笑起來:"死得好!我佟家的臉面保住了!"
陳景云掙脫村民,撲向佟滿倉:"你這個畜生!是你害死了秋棠!"
佟滿倉一腳踹開他:"滾開!我閨女是為保名節自盡,關你什么事?"說完竟轉身離去,仿佛死的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第二天清晨,漁民在下游發現了秋棠的尸體。她面色蒼白卻平靜,仿佛只是睡著了。陳景云跪在尸體旁,顫抖著手撫過她冰冷的臉龐。他取下柳枝上那塊白布,上面用血寫著:"寧為青林河底魂,不做朱門籠中雀"。
陳景云將白布貼在胸口,淚如雨下。他輕聲吟誦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然后緩緩站起身,在眾人驚呼聲中,一步步走入河中,直到被河水完全吞沒。
三日后,人們在河下游發現了緊緊相擁的兩具尸體。陳景云至死都抱著他的秋棠,怎么也分不開。當地百姓將他們合葬在青林河畔,墳前種了兩棵榆樹。
不久后,一首小曲在白河鎮傳唱開來:
"姻緣本是天注定,何苦強扭兩分離。
女大當婚配,莫要相逼。
青林河畔榆錢落,多少離人淚。
若木已成舟行,何不順從天意?"
佟滿倉在女兒死后變本加厲地吸食大煙,不到半年就耗盡家產,淪為乞丐。一個雪夜,有人發現他凍死在青林河邊,眼睛還望著女兒投河的地方。
而每到清明,總有人在雙榆墳前發現新鮮的供品和未燃盡的香燭。有人說,那是同情這對戀人的百姓前來祭奠;也有人說,曾在月明之夜看到河邊有兩個相擁的身影,似在低語,似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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