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間的金陵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火爐，熱得使人甚至感到活亦無趣、死亦無懼的地步。曾國藩更是在煩躁中又增添了幾分不安的焦慮。

曾國藩從城外營帳中移住到金陵城中原侍王府里了。這是湘軍攻下金陵后，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侍王府后面有一大片竹林，枝葉婆娑、青翠欲滴。曾國藩一往進來，就喜歡上了這片竹林。

這天午后，他命人將一張大涼床移到竹林里，旁邊再放一個茶幾。他便躺在竹林中看書、喝茶、休息了。

“大哥，上諭到了！”曾國藩被一聲高喊驚得坐起身來，只見是曾國荃滿臉喜悅地快步趕來。后面跟著彭玉麟、蕭孚泗、朱洪章等人。

曾國藩激動起來，一時不知如何才好。過了一會。他才鎮靜下來，叫大家先到大廳里去。他自己換了衣服才去接旨。他回房間穿上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面向北方跪在大廳中央，身后一大群文武官員也都跪下了。大案上的香已點燃，正中供奉著由兵部六百里加急遞來的上諭。接旨開始，曾國藩率眾將領面對上諭行了三跪九拜大禮，然后展開上諭誦讀。

這份上諭長得出奇。從曾國藩自咸豐三年在湖南主辦團練，創立舟師，一直講到這次攻克金陵。曾國藩聽得滿心歡喜。核心內容終于到了，他的心已提到了嗓門口。只聽道：

“曾國藩著加恩賞加太子太保銜，賜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并賞戴雙眼花翎······曾國荃著賞加太子少保銜，賜封一等伯爵，并賞戴雙眼花翎······”

后面還有一長串受賞名單。人人有賞，個個不缺，真是皇恩浩蕩，普天同慶。文武大員山呼萬歲。唯有曾國藩兄弟二人在勉強笑容可掬地應付。期盼封王——落空了！

更讓曾國藩沉重的是，剛念完這份上諭，忽聽親兵在門外高喊：“折差到！”曾國藩一驚，那折差已大步邁進了大廳。于是，又是燒香，又是行禮。曾國藩親自打開黃綾包封，從中取出上諭，念道：

“浙江巡撫曾國荃七月十九日攻破外城時，不乘勝攻克內城，率部返回孝陵衛大營，指揮失宜，遂使偽忠酋夾帶偽幼主一千余人，從太平門缺口突出。據浙江方面奏，偽幼主洪天貴福即混雜這股逸賊之中。還有偽千酋、章酋等巨寇。浙閩贛等處尚有長毛十萬眾，倘若擁立偽幼主與朝廷對抗，則東南大局，何時可得平定？曾國藩奏洪天貴福積薪自盡，自是聽信謠言。現責令該督追查太平門缺口防守不力人員，嚴加懲處。金陵陷于賊手十余年，外間傳聞金銀如海，百貨充盈，著曾國藩將金陵城中金銀下落迅速查清，報明戶部，以備撥用。李秀成、洪仁達二犯，著即檻送京師，訊明處決！”

大廳里死一般地寂靜，鴉雀無聲。曾國荃早已渾身濕透，腦袋嗡嗡作響。曾國藩不僅大汗淋淋，幾乎都站不住了。眾人也興趣頓失，一言不發地各自回營去了。

曾國藩其實早已把封王不封王的事情看穿了。可是，真的到圣旨下來，證實了他的估計以后，仍然是失望得要命。不封王也罷，又來了后一道圣旨，卻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朝廷是在眾將領攻下金陵的興頭上，澆了一盆冷水，足以說明朝廷已經大為不快。兩道圣旨一前一后送達，是朝廷精心安排的。無情的現實已把曾國藩埋在心底深處的一點希望、熱情擊得粉碎。失望、委屈、恐懼的感覺籠罩著他。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鮑超知道曾國藩心中不快，專門來敘話。他出口就道：“朝廷也太混蛋了！沒有我們湘軍，大清早就完了，哪有他們在紫禁城里吃喝玩樂的份兒？！哼，我們是再造大清的人，這回不能再聽他們了。大帥，這左宗棠告了我們一狀！圣旨上已經講明了。把李鴻章叫來，與淮軍合為一體，跟他朝廷反了！”

鮑超以為這樣一罵，便是對曾國藩聲援和安慰了。但這卻觸動曾國藩心中的大忌。這樣的狂言如果傳出去，他曾國藩一世清名、半世功名也就統統完了。他動怒了，騰地一下站起來，大喊一聲：“胡說八道！你給我回去休息去！”

鮑超氣呼呼地走了。曾國荃垂頭喪氣地來了。他見大哥滿臉怒氣，將大哥拉進書房，輕聲道：“北京除了兩道圣旨外，奕訴王爺還私下抄錄了一大堆東西，是給您的。是不是拆開看看？”

曾國藩一驚，他伸手就要，現在就看。他估計這是六王爺私下的安排，要告訴他一些底細。

曾國藩沒待坐下，就拆開了大信封，抽出一份邸抄，認真看起來。看著看著，只見他臉色更難看了，手都發抖了。他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曾國荃知道不妙，隨手要過來看，一見是左宗棠給朝廷奏折的抄件。曾國荃也呼呼生氣，將拳頭向案臺上一砸，罵道：“這個王八日的左宗棠，在背后捅我們一刀！我遲早要殺了他！”

曾國藩更氣，但又無處發泄，這會只有拿九弟出氣，道：“都是你壞了大事！說什么洪天貴福死了。可如今倒被人家捅出來了！”

曾國荃道：“我是一等伯爵，是太子少保，浙江的巡撫！他把我捅出來又能怎樣？我不理他這個茬！”

“你把皇家的封號看得是鐵打銅鑄的，是不是？對朝廷來說，給你的不就是一張紙么？這能值幾個錢？不用說你我，就是那些王公大臣、皇親國戚們又怎么樣？先帝們殺了多少？本朝的端華、肅順比你我厲害，結果怎么樣？叫他們死，他們不是照樣人頭落地么？只怕是早上封你為伯，晚上就拿你下了刑部大獄。這就叫做伴君如伴虎。有了這些封號，你比下面的部將們更危險！”

曾國荃低下了腦袋，道：“那就讓左宗棠白白整了一回？我要報仇！”

曾國藩道：“沅甫呀，左宗棠不仁不義，其中不僅是沖我來的，也有你的一份。他向來看不起你，甚至公開說你不學無術。而我卻重用了你，所以連我一塊也斗上了。眼下光罵他是沒有用的，要設法尋找到對策，把眼前的事情應付掉！”

“怎么辦呢？先要把對付左宗棠的法子想出來。是不是讓李鴻章出面，占住浙江北面，封鎖住他來往的通道，與他楚軍的人斷絕來往?”曾國荃道。

曾國藩搖頭道：“少荃與我有師生之誼，我講話他多半是聽的。但這件事不成，他也不會像你糊涂到這種程度。不僅這種事不能做，就是這樣的話，也絕不可以再說了。小心朝廷治你一個謀反之罪。”

曾國藩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沉思良久，又道：“沅甫呀，凡事都要動動腦筋。你要記住了；三思而后行。比如說，你聽了皇上的圣旨和看了六王爺抄錄來左宗棠的奏折后，想到的就是怎么去出氣。而我則在想：這次六王爺為何要把左宗棠的奏折抄錄來給我？他想討我一個人情么？不！他是另有意圖呢！可以說，這不是他私下的行為，而是與兩宮太后商量好的。”

“此話怎講?”

曾國藩道：“你想想呀，朝廷前面來一道加封上諭，接著又遞來一道嚴責的上諭。并且把別人參奏我的奏折抄錄給我，這是精心安排好的。看起來不合常理。其實是為了挑起你我對左宗棠的憤恨，想叫我跟左宗棠對立起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對立就對立嘛！總比蒙在鼓里讓人整要好受多了！”曾國荃道。

曾國藩只敢把話講到這個份上。講得太深了，曾國荃是理解不了的。但曾國藩心里逐漸明白了：朝廷是想在自己與左宗棠、李鴻章之間制造一種敵對情緒。使三人間互相猜忌、攻訐。朝廷正是擔心他們的兵權太重才想出此招的。當然，曾國藩對左宗棠已恨到了極點，他想把左宗棠置于死地。他覺得左宗棠太沒有良心，太狂妄，遠沒有李鴻章厚道。李鴻章雖然圓滑，但不至于忘恩負義。

這次攻下金陵，他感到虧了李鴻章，心中存著一份對李鴻章的感激之情。而左宗棠的所作所為卻讓他心如刀絞。自己先后十多次專折力保左宗棠，才使得他今天也成了一個令朝廷不敢小視的人物。不料他小人得勢，竟恩將仇報。

曾國藩也想過由此跟左宗棠公開絕交，但最后由他自己否定了。這樣做，正中了朝廷的下懷，而且能讓仇者、忌者都在一旁看笑話了。經過認真考慮，他決定找九弟好好談談，防止他一時沖動，派出一支隊伍去把左宗棠殺了，也說不定。

次日上午，曾國荃稱病臥床不起了。曾國藩去了，完全以大哥的身份去了，沒有帶一個隨從。

他對曾國荃說：“九弟呀，樹高易斷，樓高易倒，此乃千古不變的道理。凡事要小心謹慎，權衡再三。這些年來，許多人的眼睛都在盯住我們兄弟倆。若再跟左宗棠對立起來，那便是被人利用了。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或可能最終是兩敗俱傷。”

曾國荃道：“您對左宗棠還抱有幻想呀？您知道他在別人面前怎么講你的么？有人問他：為什么世人都稱曾、左、李，而不稱左、曾、李呢？他答道：這是因為：曾滌生眼中有左宗棠，而左宗棠眼中沒有曾滌生。李鴻章位居自己以下，另當別論了。您看，這左宗棠狂到了什么地步?！”

曾國藩笑了，道：“他這個人一貫出口傷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說他眼中沒有我就行啦？還有李鴻章，不要說現在不比他矮什么，再往下去，位居其下怕是他左宗棠了。總有一天，李鴻章一定會騎在他的頭上。九弟若不信，可以看嘛！”

談了一會后，總算讓曾國荃的情緒平定下來了。可是，還有兩件事讓曾國藩冒汗，且遠比左宗棠的奏本厲害。一是朝廷要湘軍迅速辦理軍餉報銷，將攻城時所搶掠財物統統登記造冊、匯總上報，以待撥用。二是要將李秀成、洪仁達檻送北京。這是朝廷有意要抓他們曾氏兄弟的辮子往死里整呢！

曾國藩道：“沅甫，真正要動腦子的，是這兩件事，怎么辦呢?”

曾國荃道：“李秀成、洪仁達的事要好辦一些，找個理由把他們殺了，不就結了？北京是斷然不能送的。倒是軍餉報銷一事，實在是辦不了了。”

曾國藩道：“怎么樣？朝廷這一招果然厲害吧？我是件件事都預測到了。當初我一再跟你說，要嚴肅軍紀，搶掠之事適可而止。你就是不聽。比如說那玉璽金印，若不是報上去了，你我弄不好都得腦袋搬家了。”

原來，就在曾國藩到金陵三天后，曾國荃邀大哥到自己府中做客。酒宴以后，曾國荃把大哥拉進臥房，從底柜中取出一個包袱，打開來給大哥看。

曾國藩見包袱里面是一個金匣子。打開匣子，又見匣子里裝的是一方八寸見方、鑲玉的金印。印的上面是一條鏤空的玉龍。金印四周是半寸長的龍鳳和江牙海水圖案。正中間上部有“玉璽”二字，而正中上方是“天父上帝”四字，左面有“輯睦”二字，右面是“恩和”二字，底下有八行小字，每行四個字。從右至左依次是：“永定乾坤，八位萬歲，救世幼主，天王洪日，天父基督，主王與篤，真主貴福，永錫天祿。”

曾國藩驚喜道：“這是洪秀全的玉璽金印呢！你是從什么地方找到的?”

“是一個宮女請求我免她一死，告訴我：玉璽讓傅善祥埋在后林苑的太湖石旁邊了。于是，我偷偷地一個人去了，把它挖出來了。里面還有許多詔書等物件呢！”

曾國藩將玉璽放在案頭上，以欣賞的目光看了許久。這玉璽工藝精良，質地上乘，可謂天下一絕，價值連城。

曾國藩看了一會后，道：“沅甫呀，這玉璽是必定要報上去的！”

曾國荃一聽就急了，驚叫起來。他哪里肯放棄這么一個寶貝，當初是瞞了所有人，自己親手挖的。為了殺人滅口，宮女也被他親手殺了。曾國荃無論如何不愿放棄玉璽。

曾國藩無奈，轉了話題，道：“再商議一下李秀成的事吧。”

曾國荃道：“大哥，您在私下審訊李秀成時，李秀成勸您自己當皇帝，有這事吧？”

曾國藩驚得半死，道：“他對你說的？看來這李秀成要死得快一點才好。”

曾國荃道：“小弟以為李秀成此話出于好意。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您手中擁有重兵，只要振臂一呼，就可以掃平天下。清廷已如此腐敗無能，民心不順，列強欺辱。依他看，大清朝的哪一代皇帝都不如您學問大，有能力。所以，若是朝廷再猜忌我們，干脆跟他們反了。只要大哥您站出來，一定會博得天下人響應的！”

曾國藩一雙三角眼睜得老大，就好像不認識胞弟了一般。曾國荃不理會大哥的緊張心情，接著說：“我們湘軍里許多將領都恨不得您能早日自立，就以這兩江四省為地盤，逐漸發展，一定會成功的。”

曾國藩說話了，道：“老九呀，我該怎么說你好呢？你是昏了頭了，卻不知這是在害你自己，也害我曾氏一門啦！如果再有人提起此事，包括你在內，我只能六親不認了，軍法處治！”說著，曾國藩氣得掉下淚來，嘆氣不止。

曾國荃這才軟了下來，同意把玉璽的事報到朝廷去。

眼下是要盡快結果了李秀成、洪仁達等人。讓他們死是一定的，但下手卻不能匆忙。自俘獲了李秀成以后，曾國藩已經與他有過五、六次的接觸了。從內心來講，曾國藩不想殺他，甚至對他懷有了幾分同情和敬佩之情。就說李秀成勸他當皇帝這件事吧，曾國荃的判斷是對的：李秀成出于好意。但正是這個好意，促使曾國藩更加想殺了他。他必須下這個手。萬一檻送京城，李秀成向朝廷和盤托出，自己也就完了。

關押李秀成期間，曾國藩除了在生活上給了他一些特殊的照顧以外，還幾次安排他的妻子石益陽與他會了面。可是，就在曾國藩準備殺李秀成的時候，曾國藩特意安排石益陽去見李秀成，石益陽卻拒絕前往了。曾國藩不能說出來，心想：這可是最后一面呀！但石益陽并不領會，只說：“不想見他！”

石益陽其實與李秀成在名義上不算是夫妻。未被俘之前的幾年里，也僅僅是過著實際的夫妻生活，對外只承認是戀人關系。他們沒有舉行過儀式。石益陽一生中與兩個男人有過特殊關系。其一是石達開，由于年齡上的差異，她曾尊石達開為義父，而實際上是一對未經承認的戀人。另一個就是李秀成。在石益陽的心目中，李秀成才華橫溢，是太平軍的一根最有價值的頂梁柱。她愛李秀成，愛得曾經不顧一切。

在被俘以后，石益陽仍然愛他。她相信李秀成會不愧于“萬古忠義”這個封號的。但不久，她心中的偶像被無情地擊碎了。她發覺李秀成事事討好曾國藩。尤其在看了李秀成的自述以后，便認定：李秀成已投降曾國藩了。他的失節給石益陽帶來巨大痛苦。石益陽是靠著理想與幻想支撐著的女人。

李秀成其實也痛苦萬分。他現在才感覺到，跟老奸巨滑的曾國藩玩經驗，自己還嫩了一點。被捕后，曾國藩給了自己太多的暗示和誘惑，使自己上當受騙。

今天又被提審了。戴著沉重的鐐銬從石益陽的牢房門前經過時，石益陽看見李秀成了。但她卻很快把頭扭了過去。李秀成嘆了一口氣，道：“或許就是最后一面了，你還不肯理解我么？我沒有投降。只是想讓太平軍余部不要再作無謂的犧牲了。”

石益陽仍不理睬，李秀成也不想多作解釋了。被押進金陵城原來那座侍王府以后，曾國藩仍然一如既往地滿面笑容，語氣也是和詳的。但李秀成卻變得堅強起來，使審訊不歡而散。

李秀成沒有想到，就在他自己被曾國藩提審時，自己妻子石益陽卻在這天深夜里也被曾老九提審了。她被帶到曾國荃府上時，曾國荃竟笑盈盈地站在門下等候。

“請坐，女英雄。”曾國荃說。

石益陽一臉怒氣地打量了一下曾國荃，道：“要殺要剮，你出手好了。其他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曾國荃道：“殺人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何須我自己動手，只要一句話就行了。我是不忍心殺你。在我眼里，你不是囚犯，而是一個長得很美又有個性的女人。我誠心想為你找一條后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石益陽冷笑了一聲，道：“你想放了我么？那么？現在就讓我走吧！”

曾國荃趕快擺手道：“放你？現在不行。不過，只要你肯配合，機會是有的。本帥向你保證。”

石益陽從曾國荃色迷迷的眼神中已明白了他的用心。只要可以忍受屈辱，就可以茍活下來。她想利用一下這個機會，于是道：“你是不是也要我寫一份‘自供’呢？我馬上就寫！”

曾國荃高興地作出了安排，專門為石益陽準備了一個單間，讓她一人呆在里面“悔過自新”。

石益陽是想越獄。在那個石頭砌成的囚室里，單身一個女人，越獄是不可能的。爭取到一個普通的房間來，可能就有了機會。果然，她發現曾國荃為她準備的房間頂部開了一個天窗。這房間原來是一個豆腐作坊，一個水車的連桿正從房頂上斜伸下來。她只要能爬上連桿，頂破天窗，就有希望逃出去。

機會來了，正值夜深人靜時，門外的看守們已開始打鼾。她早已把每一腳應蹬在什么地方都看好了。僅分把鐘光景，她就爬上了房頂。繁星滿天，她痛快極了。

曾國荃來到關她的房間時，石益陽早就逃走了。她經過一片沙灘之后，已隱約看見了紫金山的影子。她回頭看一眼金陵，淚如泉涌。她的李秀成還要在這座城市受苦，她無法救他了。

石益陽逃出虎口的次日，曾國藩就下達了命令：秘密處決李秀成。李秀成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反而顯得極其從容。他不想到洪秀全曾為他們指引的天國去，他只想到屬于自己的陰曹地府中去。臨刑之前，他從一個看守嘴里獲悉愛妻石益陽越獄成功。這對他是一個最大的驚喜和安慰。有她在，李秀成覺得自己的信仰、事業甚至連生命都在延續。

李秀成被押到燕子磯一塊巨石旁邊。頭上飛的是沙鷗，腳下翻滾的是江濤。曾國荃兇神似地走過來了，問：“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李秀成平靜極了，道：“我活到四十一歲了，到今天已經不再遺憾什么了。恨只恨不該給你們寫那份自述，或許是永留罵名了！”

李秀成魂丟燕子磯。石益陽逃出不久就聽到了這個令她心碎的消息，她只能以淚水與禱告為他送行。

石益陽歷盡千辛萬苦逃到了石城。這天是一八六四年九月十三日。她換了一身農家女的裝束，費那么大勁趕到石城來，是想找到干王洪仁玕和幼天王。但，幾乎是所有的當地人都知道，他們都被俘了。幼天王被押到南昌的時間稍晚一些。石益陽她只聽說洪仁玕被檻送江西南昌了。于是，她一路躲躲閃閃地摸到了南昌，想在干王臨刑前見上一面。她聽到干王在萬人圍觀的那個廣場上高吟絕命詩：“寧捐軀以殉國，不隱忍以偷生……”

幼天王與昭王黃文英，恤王洪仁正等也在同一天被殺。李秀成四歲的兒子李其祥因年歲太小，被知縣陳寶箴收養了。

石益陽親眼目睹同伴們的最后悲壯，期盼重振雄風的希望破滅了。她想一死了之。

就在圍觀的人群中，石益陽意外地遇見了久別的洋兄弟呤唎。

呤唎說他要回英國去。他要帶石益陽一起去英國，她答應了。幾天后，他們乘上了英國皇家郵輪，劈波斬浪行駛在藍色的大海上。這個追隨李秀成多年的洋兄弟，從此以后又成了石益陽的追隨者。她到英國后，幫助呤唎寫出了《太平天國親歷記》一書，真實再現了那段令人思考的歷史。在石益陽的心中，是永遠不滅的長達十四年之久的天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