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 年 6 月的成都科甲巷刑場,黑壓壓的人群把行刑臺圍得水泄不通。初夏的陽光毒辣地烤著青石板路,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和塵土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當石達開被鐵鏈鎖著押上臺時,臺下忽然安靜下來,連蟬鳴聲都仿佛被這股無形的氣場壓了下去。這位太平天國翼王穿著破爛的囚服,身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卻依舊挺直著脊梁,目光掃過圍觀的百姓,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深沉的悲憫。
負責行刑的劊子手余寶攥著手里的柳葉刀,手心全是汗。他入行二十多年,斬過貪官,剮過盜匪,可從沒見過這樣的犯人。按規矩,凌遲要先從胸口開始下刀,第一刀割下的肉要拋向天空,叫做 “祭天肉”。余寶深吸一口氣,刀刃剛碰到石達開的皮肉,就見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像是在問:“這就是你們要的結果?”
余寶手一抖,差點把刀掉在地上。他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對視,一刀刀機械地割下去。每割一刀,他都要喊一聲計數,可喊到一百多刀時,聲音已經開始發顫。臺下的百姓起初還在議論,后來漸漸都沉默了,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淚。有個賣菜的老婆婆,把籃子里的青菜往臺上扔,哭著喊:“石將軍,你疼不疼啊?”
石達開始終沒吭一聲。汗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混著血水滴在刑臺上,洇出一朵朵暗紅色的花。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過遠方,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前金田村的篝火,看到了九江城頭飄揚的太平旗,看到了大渡河畔那些沒能過河的弟兄。當割到兩千多刀時,余寶的手臂已經麻木得不聽使喚,他偷眼望去,石達開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什么。后來旁邊的獄卒說,他好像在念 “天父殺韃”,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三天后,余寶被派去檢查石達開的尸體。按照規矩,凌遲處死的犯人要確認斷氣才能收尸。當他用刀尖挑起石達開耷拉在臉上的頭皮時,猛地對上了那雙眼睛 —— 明明已經沒有了呼吸,可那眼神依舊銳利如刀,像是能穿透皮肉,直刺人心。余寶像被雷劈了一樣,尖叫著扔掉刀就往外跑,從此落下了病根,天天做噩夢,夢見渾身是血的石達開站在床邊看著他。
這雙讓劊子手發瘋的眼睛,四十一年前也曾清澈過。1822 年的廣西貴縣,石達開出生在一個務農兼經商的家庭,父親去世得早,十歲的孩子就要背著竹簍去趕集賣米。有一次,地主家的狗追著咬他,他抄起扁擔就打,打得惡犬夾著尾巴逃竄,圍觀的鄉親都拍手叫好。那時候他的眼睛里,只有少年人的倔強和對欺負弱小者的憤怒。
十五歲那年,石達開在碼頭幫人卸貨,看見稅吏勒索一個賣唱的瞎子,上去一把奪過稅吏的鞭子,說:“他瞎了眼看不見路,你瞎了心看不見理嗎?” 稅吏要抓他,被周圍幾十個碼頭工人攔住了。也就是這一年,馮云山找到他,說洪秀全要起義推翻清朝,問他愿不愿意加入。石達開看著馮云山帶來的《原道醒世訓》,眼睛亮得像星星,拍著桌子說:“早就該反了!”
他把家里的田產、商鋪全賣了,換成糧食和兵器,召集了四千多弟兄。金田起義那天,他騎著白馬走在隊伍最前面,腰間別著父親留下的短刀,眼睛里燃燒著火焰。永安封王時,洪秀全親自給他戴上翼王的金冠,說:“翼者,羽翼天朝也。” 那時的石達開,才二十歲,已經是太平天國的擎天柱石。
1855 年的九江城下,石達開站在船頭,看著曾國藩的湘軍水師黑壓壓地壓過來。他手里拿著望遠鏡,嘴角帶著冷笑,對身邊的將領說:“告訴弟兄們,把船都開到淺水區,等著他們來。” 當湘軍的大船陷入淺灘動彈不得時,石達開一聲令下,太平軍的小船像箭一樣沖出去,火罐、炸藥包雨點般扔過去,把湘軍燒得哭爹喊娘。曾國藩在帥船上急得跳腳,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水師化為灰燼,一口氣沒上來,撲通跳進了鄱陽湖。
那時候石達開的眼睛里,全是運籌帷幄的自信。他騎著馬巡視戰場,看到被俘的湘軍士兵在哭,就下令給他們解開繩子,說:“愿意回家的發路費,愿意留下的當兄弟。” 有個湘軍小卒后來成了太平軍的將領,逢人就說:“翼王看人的時候,眼睛里沒有高低貴賤,只有是不是條漢子。”
可天京事變后,這雙眼睛里漸漸蒙上了一層霧。1856 年的秋天,石達開從江西趕回天京,看到的是秦淮河里漂著的尸體,聽到的是韋昌輝殺紅了眼的咆哮。他找到韋昌輝,質問他為什么要殺楊秀清的全家,韋昌輝獰笑著說:“你是不是也想當東王第二?” 那一刻,石達開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恐懼 —— 不是怕自己被殺,是怕太平天國就此毀于內斗。
他連夜翻墻逃出天京,可留在城里的妻兒全被韋昌輝殺了。站在安慶城頭,石達開望著天京的方向,眼睛里的火焰變成了灰燼。部下勸他自立為王,他搖搖頭,說:“我要是想稱王,當初就不會回天京。” 可當洪秀全猜忌他,把他的部下一個個調走時,他終于明白了,這個自己為之奮斗的天國,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
1863 年 5 月,大渡河畔的紫打地,石達開看著暴漲的河水,長嘆一聲。前有天險,后有追兵,懷里揣著將士們的血書,上面按著密密麻麻的紅手印。他給四川總督駱秉章寫了封信,說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換部下的活路。當他帶著五歲的兒子石定忠走進清軍大營時,將士們跪在地上哭成一片,他回頭看了一眼,眼睛里沒有怨恨,只有不舍。
駱秉章背信棄義,不僅殺了石達開,還把他的部下全部處決。行刑那天,石達開看著被押走的弟兄,忽然笑了,笑得在場的清軍都心里發毛。他知道自己被騙了,可那雙眼睛里,依舊沒有求饒,只有對這個腐朽王朝的蔑視。
余寶瘋了之后,天天在府河邊游蕩,嘴里念叨著:“他沒錯,是我們錯了……” 有個老秀才聽見了,嘆著氣說:“石達開不是輸給了清軍,是輸給了自己人啊。” 兩個月后,人們在河邊發現了余寶的尸體,肚子餓得癟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還在害怕那雙永不熄滅的眼睛。
1902 年,有個英國傳教士到貴縣傳教,聽當地老人講石達開的故事,說有個參與過凌遲的老獄卒臨終前說,石達開最后看的方向,是北方,那是他沒能打回去的天京,是他沒能拯救的百姓。傳教士在筆記里寫道:“這個被清廷稱為‘賊’的人,在民間卻像神一樣被供奉著。他的眼睛,看過太多苦難,也燃燒過太多希望。”
如今的成都科甲巷,早已高樓林立,可老人們說,每逢陰雨天,還能隱約聽見有人在計數,從一數到三千,聲音低沉而堅定,像是在訴說著一個英雄最后的尊嚴。而那雙讓劊子手發瘋的眼睛,其實從未離開,它留在了史書的字里行間,留在了百姓的口耳相傳中,提醒著后來人:有些靈魂,就算被凌遲三千刀,也依舊挺拔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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