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八日上午,曾國藩乘船到達了金陵。長江兩岸,湘軍兵勇持槍肅立,綿延十幾里地。曾國荃早就等候在江邊碼頭。
天陰著,卻沒有下雨。低垂的烏云壓在頭頂,就像巨鳥張開了它黑色的羽翼。或許是受到了天氣的影響,曾國藩到達南京城外的江面時,心情完全不像前呼后擁的湘軍將領們那樣喜在眉梢。
他的內心里只有一種慶幸的感覺,其中還夾帶了些許的沉重。他慶幸自己沒有在同太平軍的多年交戰中身敗名裂,沒有在多次的槍林彈雨中丟掉這條性命。他成了最后的勝利者,以自己的金陵一戰,把太平天國劃了一個句號。他覺得沉重的是,他畢竟搭上了親弟弟的一條性命,損失了十幾員大將,還有追隨他的幾萬湘省子弟也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曾國藩選擇了太平門。他的湘軍正是從這里轟塌了城墻,進入金陵城的。從這里進了金陵城,曾國藩看到了大火余燼冒著的殘煙,聞到了空氣里飄散的焦糊的尸臭味。當然,這一切并沒有減弱他跨入金陵城以后涌動在心頭的陣陣豪情。
曾國荃、李臣典、鮑超、朱洪章等陪同著他們的大帥視察金陵域。他看到了觸目驚心的凄慘:頹垣斷壁,一片瓦礫,間或仍然能看見瓦礫底下壓著的尸體。
曾國藩扭頭向曾國荃:“那個叫什么洪天貴福的偽幼天王的尸體找到了么?”
曾國荃道:“我已經找宮女們指認過了,都燒得像木炭一樣,她們說是他。”原來,曾國荃在查找幼天王、李秀成等人的過程中,聽到一個宮女報告,說她曾看見幼天王朝天王府外的一堆大火中跑去,估計是跳火自殺了。而不是跟李秀成跑了。蕭孚泗抓住李秀成后,一查果然也沒有幼天王。于是便推測:幼天王死于大火了。
曾國藩道:“要清查個準數,那尸體到底是不是幼天王?如果不是,到后來從什么地方又冒出來,我就被動了。因為,我馬上還要把洪秀全、偽幼天王、李秀成、洪仁發、洪仁達等人的被剿經過好好寫成奏折,上報朝廷呢!萬一不實怎么辦?那就不成了欺君罔上了么?”
曾國荃道:“尸體燒成那個樣子,誰能打包票就一定是那個小長毛王呢?您上奏時就寫據偽天王府的宮女們指認是幼天王。萬一他又在什么地方冒出來了,我們再說是宮女指認有誤,也好推脫呀?”
“哪能都像你講得這么隨便?還要進一步查實才可上奏!”曾國藩道。
曾國荃道:“不過,我總算把李秀成抓住了!朝廷應該知道,這李秀成比什么幼天王值錢多了。洪秀全病重后的軍政要務都是他一人掌管,是名副其實的第二號人物。再說,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能干什么?如果讓李秀成跑了,說不定馬上就會死灰復燃,又搞起一個李秀成的太平天國。”
“你這話說得對勁!抓住李秀成,若再真是偽幼天王也死了,我們就算是立了全功了。”他扭頭看著其他將領盡被甩在了身后,只有他兄弟二人,接著道:“沅甫呀,你此功不小。李少荃看在了我的面子上,不與你爭功,這是成全了你。將來寫清史時,弄不好會有人寫你一個列傳呢!”
曾國荃笑了,但很快搖頭道:“我的功勞再大,還能大過大哥您么?長毛軍出現的歷史把您由一個翰林公,造就成了一個征逐沙場的元帥、大王了!咸豐皇帝在世時不是定過:誰打下了金陵,就封誰為王么?他這話還算數吧?議政王對您也高看一眼,說不定封王圣旨馬上就要下來了!”
曾國藩竦然道:“這事可千萬別向別人講起。朝廷中的事情千變萬化,圣旨下來了才算數。現才的‘八’字還不見一撇,說了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再說,你我兄弟已經是樹大招風了,從朝廷到各省,從我的總督衙門到你的軍中,想壞我們事、看我們兄弟笑話的大有人在,不可不防喲!”
曾國荃為大哥曾國藩原是安排在離自己不遠的一個王府。一切都收拾好了,不料曾國藩視察了一下南京后,卻不愿住在城里。他說城里尸臭難聞,看了半天只想吐。因此,他只能住到城外的一個湘軍大營里去了。
曾國荃來陪陪大哥,說:“大哥,您要親自審問李秀成?還是由我來審問算了?”
曾國藩皺了皺眉頭,果斷答道:“我審!”
“那么,這次抓住李秀成的事,我要單折奏事啦!我五月份就升任浙江巡撫了,應該有這個資格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單折奏過什么事呢!”曾國荃道。
曾國藩搖搖頭:“不行。”他要曾國荃聯名奏事,怕他太狂妄,捅漏子。
曾國荃道:“大哥,您馬上就要被封王了,還總是‘怕’字當頭。這也怕,那也怕;打了敗仗怕,打了勝仗還是怕。讓老弟我跟在您后面也總是不敢直起腰痛快一下。”
曾國藩道:“這就對哪!我的生平長進,全在這怕那怕之中。由于怕,人才不會在有了一點成績后忘乎所以。在這一點上,你要留心向人家李鴻章學習。他獨當一面,我很放心,凡是功過是非之事,總能處理得得體。就說這次朝廷要他助攻金陵一事,若放在你頭上,是這個結果么?你會像他這樣處理么?我敢料定,他下一步的出息要比你大得多。”
曾國荃不吭聲了,但心中還是不服氣,仍想單獨上奏朝廷,單獨提審李秀成。
李秀成是今天才從蕭孚泗大營押送到曾國荃大營里來的。曾國藩決定:今天晚上就提審李秀成。
這晚,曾國藩在城外的中軍營帳中明燭高照。曾國藩高踞上座,左右分座上的是十多個湘軍將領:曾國荃、鮑超、李臣典、蕭孚泗等。營帳外面,荷槍的侍衛密密麻麻。戈什哈們一遞一還地高喊著:“帶長毛要犯李秀成!”
李秀成是被裝在一個大木籠子里讓人抬來的。這是曾國荃的餿主意。他覺得自己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三軍統帥,而李秀成不過是一個山野草寇,今日做了自己的階下囚,就這么帶了上來,那就等于是平等相見了。所以,他令蕭孚泗趕造了一個長三尺、寬三尺、高六尺的大木籠子,將李秀成再銬上一個二十斤重的鐵鐐,推進木籠中抬來。直到營帳門口時,士兵們才打開籠子,把李秀成拖出來,押到營帳內。
曾國藩注意到:他那高而寬的前額和一雙閃亮的眼睛仍然很有威武之氣,令曾國藩很不舒服。
李秀成不停地抽動著眼瞼,以嘲弄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曾國藩。他心想:這個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曾剃頭”,原來竟是一個其貌不揚、又生了一對三角眼的老頭兒。緊挨著這老頭坐著的,一定就是曾老九了。弟兄倆長得一模一樣,只存在著年齡上的差異。他也實在看不出,就是這一對沒有絲毫與常人不同的兄弟倆,是怎樣硬是組建起了湘軍,把太平軍打敗了?他們本事何在?
雙方都靜默著,沒有半點聲響。
曾國藩見過陳玉成了,他竭力想在李秀成的身上找到陳玉成的影子。他們的氣質相近,卻又迥然不同。不同在何處?他又說不出來。眼看著李秀成坦然不經意的樣子,曾國藩的兩道細眉緊緊地連成了一線,太陽穴上青筋暴凸,嘴唇開始抽搐著。
他問道:“你就是李秀成么?”
李秀成缺少陳玉成的激烈——曾國藩看出來了。只聽他平靜得猶如在與人聊天,淡淡地道:“本王正是,正是那個曾經很令李鴻章頭痛的李秀成。”
曾國藩反應極快,笑了,道:“你還有臉提李鴻章么?他是本帥的門生,不料你那么多城池,僅兩年時間就全部落入他手了。你不覺得他是你最為頭痛的人么?”
李秀成也笑了,但只是冷笑:“那不是他個人的本事!他靠的是洋人,靠的是洋人的洋槍洋炮。若是把我們掉一個位子,可以斷定,就連你也是我的階下囚!”
曾國藩有點壓不住火了,聲音大了起來:“你至今還見了黃河也不落淚嗎?難道你沒有想過,你們的太平天國是必然要滅亡的嗎?恰恰是本帥,以攻下金陵宣告了你們造反叛逆的徹底失敗!”
令曾國藩意想不到的是,李秀成如實承認了,道:“我想到了,想到了太平天國是支持不下去的了。自從蘇州落到李鴻章之手后,我重返天京,與洪天王爭執以后,我就知道了。像他那樣搞下去,只能是失敗。”
曾國藩來了興趣,變得平和起來,道:“你能這樣老實回話,很好。那么?你為什么不力挽狂瀾,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呢?你不是曾為太平天國的二號人物么?想想你們的失敗,你心中有沒有愧
“我問心無愧!那時洪天王一度對外姓將領猜忌太深。我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力挽狂瀾么?我曾想過,也試過。但天朝的許多錯誤是長期積累起來的,到了積重難返的時候,誰還能逆轉呢?這也正如你們的朝廷,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也到了積重難返的時候了。請問,你們在座的各位,加上左宗棠、李鴻章有信心、有把握來拯救這個衰落的清朝嗎?”李秀成安詳地對曾國藩說。
曾國藩在內心深處受到了震撼。李秀成果然有思想,有頭腦,回答問題切中要害,也很實際。他令卸去了李秀成的鐐銬,并讓人搬來一把椅子,叫他坐下回話。
曾國荃表現得很不樂意。曾國藩瞪了他一眼,然后問李秀成:“你認為你們的太平天國主要錯誤,或者說是失誤有哪些呢?”
李秀成老老實實答道:“依本王之見,當初攻下金陵,改稱天京,在長江下游這座古城建都立鼎就是一個錯誤。不如撥軍中原大地,在河南或最好是直逼北京,在那里才可建立大業;在天京就在天京吧,那就應該全力北伐,結果,洪天王又失誤了,沒有真正去威脅北京,直搗清廷老巢。這是重大的失誤;楊、韋之亂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可惜它發生了,而且殺人太多,致使太平軍內部元氣大傷,這也是失誤;翼王石達開率二十萬大軍出走,本身也可以避免,此乃失誤;洪天王為攏絡人心,濫封王位,以致最后封了兩千多王,臨死前還繼續封王,挫傷了相當一批老王們的積極性,這又是失誤;對外姓將領猜忌太深,信任洪氏家族中的無能之輩,這仍是失誤。
有這么多失誤,天朝還能不敗么?因此,本王以為天朝不是敗在你、左宗棠、李鴻章之手,而是敗在我們自己手里!”
曾國藩不斷地點頭,表示同意李秀成的分析,道:“你是個很有頭腦的人。我還想問你一句:你認為你們的殘部還可以興風作浪么?”
李秀成道:“對于這一點,本來我不想說。今天我也老實告訴你們:幼天王洪天貴福沒有死,他成功地出走了。是我護衛他逃到方山,也是我引開蕭孚泗的人馬,使他成功出走的。今后,還有李世賢,還有洪仁玕等,他們會擁戴他為王的。但是,這些都是大勢已去,是強弩之末,不可能再弄出什么大的聲勢了。除非他們能與捻軍合作,或干脆加入捻軍,還能支撐一陣子的。”
一聽李秀成說出幼天王還在,而且是當眾說的,曾氏兄弟和蕭孚泗都冒出了冷汗。蕭孚泗聽說是從自己手下逃脫的,更是如坐針氈。但曾國藩忽然提高了嗓門,道:“你在胡說八道!經你們的宮女們確認,那偽幼天王已被燒死。他的尸體已經燒焦了。”
李秀成不想與他計較,道:“幼天王在與不在,僅僅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而已。我只是說,他們還會堅持下去的。”
曾國藩感覺到這場審訊猶如在對話,思路也開闊了,道:“你看來是一個能令人敬重的人,不僅頭腦清醒,而且很通情達理。我想提一個看法:既然你也認為太平軍沒有什么作為了,那么,干嘛還要去做無謂的犧牲呢?比如說李世賢、洪仁玕他們,已是強弩之末了,還不如放下槍桿子回家算了。再作掙扎,是既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李秀成說:“當然,如果你們能保證太平軍余部的生命財產安全,我可以出面去做他們的工作,不是叫他們投降,而是請他們解散,各自返鄉,或經商,或務農,自謀生路去。只是,你恐怕也不能表這個態吧?”
曾國藩驚出了一頭冷汗,差點讓李秀成逼到無言以對的路上去了。他的確不敢表這個態,道:“我們當然是希望他自行放下槍桿子。但必須是投降。如若自由返鄉,以前的機會有的是。但他們已錯過了機會,就如同一個犯下了許多罪行的人,突然說從今以后洗手不干了,以前犯下的罪行仍然不能一筆勾銷。再說,誰又能保證他們是真的從此以后洗手不干了呢?”
李秀成道:“我并不認為太平軍過去的義舉是犯罪。那是官逼民反,是一種向黑暗的抗爭。從朝廷到地方,貪官污吏橫行,老百姓沒有日子過了,所以才會揭竿而起。我也料到你們不會在他們自行解散以后放過他們。所以,這個話題還是不談為好。”
曾國藩道:“暫時可以不談。今天只是進行了一場開場白。我還想:你能就我們這一次的審訊寫一份筆錄下來么?把你心中的真實想法寫出來。我還是想挽救你的。”
“謝謝,我會寫的。現在終于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一下了。我要思考的問題很多。是與非、功與過、遠與近,都要思考。寫下來不僅是給你們看,也是給后人看。千秋功罪,自有評說。”
曾國藩道:“那好,你先寫吧,我給你安排房子。聽說你還有個妻子叫石益陽。我也可以安排你們經常見面的。”
曾國藩又吩咐曾國荃在這期間不要再對他上鐐了。曾國荃想拒絕,但又不好當眾反抗大哥。只是在把李秀成帶走以后,曾國荃才十分不樂意地說:“大哥,你對李秀成也太客氣了,這哪里是在審訊,簡直就是在友好交談!”
已經是后半夜了,曾國藩看了一下審訊記錄以后,走出營帳,來到一塊空地上。但見星月滿天,萬籟俱寂,又聽得蛙聲一片。他的心頓時涌起了一種成功之后的寧靜感。
他回到營帳一張特制的大竹床上后,仍無困意。夜間的氣溫不像白天那樣令人難熬了,很涼快。他披了件衣服靠在床上,望著跳躍的燈光,心馳神往,浮想聯翩。他想起在京城的許多年,想起出山辦團練的日子,想起初進長沙時一度受到的欺侮,想起在江西的幾年困苦,想起幾次想自殺的恥辱,想起重回荷葉塘守制的沮喪,想起得意門生李鴻章,想起鮑超、朱洪章、李臣典跟隨九弟攻金陵的這些日子,想起自己及湘軍下一步路子怎么走……一時百感交集。
曾國荃已經準備好了給朝廷的一份奏稿,事情是敘述清楚了,自己已經做了一次較大的修改。實在睡不著時,又拿出來從頭至尾讀一遍,還覺得意猶未盡。攻克金陵,此事重大。從愛新覺羅皇太極登基以來二百多年,像這樣的奏折能有幾份?曾國藩要改好這份奏折,決定親自寫一段精彩的文字續在后面,讓它與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勛相匹配,成為一篇能傳播海內、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他背手在營帳內踱了幾步,時時撫摸著已日漸稀疏的長須,然后坐在桌前,凝神喃喃念著句子。想定了,拿起筆來,在奏稿后面補了一段。
報捷奏折定下以后,曾國藩又忙了好一會保舉單。曾國荃開來的保舉單多達三十二張紙,快成一本書了。所保舉人員多達兩千!曾國藩皺著眉頭,心想:這便是九弟不成熟的表現了。如果讓他單折奏事,不經過自己而奏上去,必然要落一個難堪。這個名單他無從下手了,所列姓名大多數不認識,也不清楚都與曾國荃是個什么關系?曾國藩在名單上批下一行字:“大大裁減,限百名以內為宜。”
抬頭一看營帳之外,天已微明。曾國藩這才來竹床上躺下。
曾國藩睡下時,正是李秀成醒來之時。他不知自己被關在什么地方。昨晚被曾國藩審訊后,剛押出營帳,鮑超就令兵勇們用一段布條把他的眼睛蒙住了。現在他只知道這是一座石頭壘成的囚室。一床一桌一凳,陳設簡單。但作為囚犯,他深知已是優待了。
人是跨不出囚室一步的。但他能聽到江面拍打堤岸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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