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一八六三年,即同治二年的冬天開始,洪秀全的天京城就開始面臨一場彈盡糧絕的危機了。這年冬天是出奇的寒冷,一場雪接著一場雪下個不停。城里城外的道路都泥濘不堪。洪秀全、李秀成等太平軍將領(lǐng)的心情也像那彤云密布的壞天氣一樣,窒息、壓抑,甚至是絕望。李秀成在百般拼殺之后,終于還是不可逆轉(zhuǎn)地丟棄了他在蘇南的最后一個城池常州。他找到了弟弟李世賢,作了一番商議,還是決定回天京了。
李秀成明知此去必?zé)o建樹,且兇多吉少,怎么也不能挽救天京的危局了。但“萬古忠義”的誥封仍然在左右著這位忠義之王。回到洪秀全身邊去幫他一把,成了他此時的唯一選擇。李秀成的到來,也曾給洪秀全帶來一線希望。洪秀全兵分三路,除留李秀成大軍在天京周圍征戰(zhàn)外,其余便進入皖南、江西等地牽制湘軍,截斷外援,搶運糧草彈藥。無奈這一切都成了泡影。到一八六四年六月,即同治三年五月,太平軍兩路征糧之軍都兵敗千里之外。
洪秀全當(dāng)然不會沒有吃的。他鼓勵城中軍民與饑餓抗?fàn)帲约壕谷粠ь^吃起“甜露”來。他說這是上帝天父的昭示。所謂“甜露”,就是那種連房檐上都生長的菊花腦,平時連牲畜都不吃的。洪秀全吃了幾天菊花腦后生病了。他的醫(yī)生李俊良告訴他:這是吃甜露得的病。洪秀全不認(rèn)為如此,他不僅拒絕吃藥,仍然帶病食用甜露。為的是讓全城人都吃起來。唯有如此,才不至于馬上被餓死。
蘇州、常州、湖州一帶失守,他身邊的人只字未提。洪秀全一直蒙在鼓里。只有在李秀成回天京后,率十三王的兵力在天京周圍與曾國荃激戰(zhàn)四十六天,無功告退以后,他才從李秀成嘴里聽出了一點話音。但他卻沒有勇氣去追問,病情格外加重了。
這天,李俊良又來為洪秀全診脈,知是病危了,仍替他虛開了一個方子交給了洪宣嬌。妹妹洪宣嬌日夜守候在病床前,洪秀全咳嗽了幾聲后,又吐了幾口血痰。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朕昨夜又夢見天父了,天父說要召朕升天去奏告太平天國大事。這恐怕不是好兆頭,是不是朕的陽壽到了,要歸天了?”
洪宣嬌含淚勸著他,但怎么勸也都是空話。
這天,李秀成來到了天王府。洪秀全聽報,出奇地來了精神。他要宮女們?yōu)樗┥狭伺鄯瑪v在龍椅上坐下。李秀成照例山呼了“萬歲”,坐在了他的身旁。
李秀成說:“蘇、常、湖三城失守后,聽說李鴻章的淮軍也要開到天京來了。現(xiàn)在天京外圍已是人山人海,水陸交通盡在妖軍手中,天京已無法堅守了。”李秀成此來,是想勸洪秀全放棄天京,趕快突圍。于是開口便講了實情。
洪秀全得知危急的局勢反而異常鎮(zhèn)靜,說:“妖軍不是圍困我兩年了么?你們天天都說無法堅守了,我們不是至今還在天京城里么?”
李秀成道:“這次與以往不同了。城內(nèi)基本上已彈盡糧絕,偶爾偷運一點進來,不夠一天的消耗,確實危急了。”
洪秀全道:“朕不希望有人長妖軍的志氣,而滅我們自己的威風(fēng)!”
李秀成聽這話不樂意了,但還是壓住性子道:“天王,現(xiàn)在不是長誰的志氣,滅誰的威風(fēng)問題。而是現(xiàn)實無情地擺在我們面前:糧道已斷。如再堅守下去,只有全城軍民坐以待斃了!”
洪秀全鼓起了一雙眼睛,道:“依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朕放棄天京?!”
李秀全反問道:“從天京突圍,或許還可以另辟一塊新天地。待我們恢復(fù)了元氣,還可以再打回來。一座武昌城不是三攻兩占了么?”
洪秀全道:“天京不同于任何地方。這是朕建都立鼎的地方,都快十一年了。朕就住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了!”
洪秀全態(tài)度堅決,李秀成則執(zhí)意相勸,耐心解釋突圍以后的打算。無奈洪秀全一句也聽不進去,表示死都要死在天京。
李秀成被迫跪在了洪秀全的面前,道:“求天王看在天朝生死存亡的份上,準(zhǔn)奏放棄天京吧!”
洪秀全冷笑道:“笑話!天朝是朕的天朝,難道朕卻不關(guān)心天朝的生死存亡了?!都是你們這些無用的臣子們,才使得朕的天朝大業(yè)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若是東王、英王他們還活著,朕豈有今日之憂?!”
這話說得太重,李秀成一心惱火,但仍然跪在地上應(yīng)道:“天王所言極是。臣弟們無能了。但當(dāng)務(wù)之急是應(yīng)趕快突圍,否則就來不及了。”
洪秀全氣呼呼地令宮女們將他攙到了床上躺下。李秀成清楚:他一上床便是逐客令了,只得告退。洪秀全沖著李秀成的背影喊道:“你要走,你一個人走吧!”
李秀成就當(dāng)作沒有聽見,大步跨出天王府后,不禁淚流滿面。依著他的個性,他是會毫不猶豫地突圍而去的。但這一次他卻不能。一則手中只有一萬殘兵敗將了,若出了天京,仍然會讓自己的老對頭李鴻章盯上的。李鴻章成了他的掘墓人了,一想到這個人,他恨過以后,不免又有些膽顫心寒。二則此時突圍,天京就破了。因自己突圍而破,必是永留罵名了。那樣便正是應(yīng)了洪秀全“忠王不忠”的話。他實在進退兩難了。回到自己的官邸,部將們都來打探結(jié)果,問他該怎么辦?李秀成再次落淚不止,道:“沒有法子呀,只能在這里坐以待斃了。亡國之日,就在眼前。我只能眼看玉石俱焚,也算為太平天國盡忠了!”
李秀成離開天王府后,洪秀全越想越不對勁。幾年來,他最好生疑,對洪氏家族以外的將領(lǐng)們概不能信任。于是,他把兩個無能的哥哥召來了,還叫了放牛出身、專門為他管衣被、伙食的恤王、堂兄洪仁政。另外有女婿鐘萬信,胞妹洪宣嬌及一大堆洪家的子女們。
望著這些人都坐下了,他道:“你們隨朕闖天下,早的已有十多年了。朕是你們的依靠,你們也是朕的嫡親。外姓人用不得,這李秀成回天京后也不可依靠了。朕先后已封賞了兩千多王,如今還有幾個王可用呢?從今日起,京中軍政大事都一概交由仁達兄提理,宣嬌扶他一把。要防止李秀成叛變投敵,把所有城門要隘上的將領(lǐng)都換成我洪家的人。老少齊上,把住關(guān)門,出了事拿仁達兄是問。”
洪仁達領(lǐng)命后,道:“都換成洪家的人自然是當(dāng)務(wù)之急。但李秀成如果強行打開城門,率兵逃走怎么辦?”
洪秀全堅決地表示:可以立即前來稟報,把他干掉。
天京城里的饑荒已經(jīng)慘不忍睹。隨處都可以看見餓死的饑民。
李秀成走上街頭,頓時圍上來一大群饑民,喊:“忠王啊,我們
快餓死啦,救救我們吧!”李秀成把自己府中僅有的一點糧食拿出來,熬成稀粥,分發(fā)給饑民們喝了。誰知次日,門前涌來幾千人,都到忠王府討粥喝。他哪里還有粥呢?一急之下,直奔天王府而來。
洪秀全聽說李秀成再闖天王府,把手一搖:不見!但李秀成還是闖了進來。
二人自然又是沒有好言語了。李秀成道:“天京城已經(jīng)臭氣熏天了,到處是餓死的饑民,到處是賣兒賣女的百姓。請?zhí)焱醴潘麄円粭l生路,讓他們出城,各自逃命吧。”
洪秀全冷冷地道:“你可以收買人心,你放他們走好了!”
“各個城門都已換上了洪姓的人,我如何能放?”李秀成委屈得要哭了,但還是請求放人。
洪秀全道:“我軍在城中不是同樣饑餓么?你的意思是不是連城中將士一塊兒放出去呀?”
李秀成道:“城中將士,您不肯放就算了。但百姓無罪,為什么非要與我們一塊兒送死呢?”
洪秀全道:“絕對不能放一個人出城!此時放人,等于在告訴妖軍:天京彈盡糧絕了!”
“你不放人,妖軍就算不出我們已面臨絕境了么?!”
“那也不能放!一放軍心就亂,民心也亂,那就等于天京不攻自破了。”洪秀全又這么說。
李秀成垂頭喪氣地回到忠王府。一群被從城門要隘上撤換下來的將領(lǐng)圍住了他。大家高呼著,要李秀成領(lǐng)著他們沖出天京。李秀成擺擺手道:“越是危難之時,越能顯出英雄本色。以前可以揚長而去,今天不能了!”
為了顯示鎮(zhèn)定,洪秀全這天突然扶病上朝了。他不談城中危難之事,卻宣布:“雖爺乃太平天帝父,哥乃太平天主兄,到底爺為獨尊,全敬上帝,改太平天國為上帝天國。”他下令:把玉璽上“太平天國”字樣改為“上帝天國”,凡文件詔書,一律更改。
全體將士被弄得哭笑不得,連他家族中的一些人也不明不白:如今飯都吃不上了,上帝在哪?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李秀成聽完洪秀全的宣布,道:“可笑!可笑!但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
可笑的還有:洪秀全寫下“臨危不亂”四個字,命刻印成數(shù)百份,在城門和街口處張貼。并特別分贈給守城將領(lǐng)一人一張,說是“賞賜”。
有誰還在乎這一張廢紙?全城十三個城門剛一貼上,就被饑餓的百姓們撕了。
洪秀全又一道詔書下來,將洪氏子孫連同所有吃奶的娃娃都封了王位,一下子竟封賞了二百七十個。然而,無論洪秀全怎樣絞盡腦汁,他都與他的天京一起,不可抗拒地進入黑暗的深淵了。
洪秀全已處在彌留之際了。天京城里,人們顧不上御敵,餓著肚皮準(zhǔn)備著為洪秀全操辦喪事了。滿朝文武及李秀成等都站在洪秀全的病榻前。洪秀全掙扎著說:“你們盡可安心,朕要到天父天兄那里領(lǐng)到圣兵,回來固守天京”。
這句話是安慰大家?還是自我安慰?還是自欺欺人?都像,也都不像。他唯有一點是清醒的:讓李秀成成為朝中的唯一主事。洪秀全在咽氣之前,要李秀成等輔佐太子洪天貴福即位,把太子托付給李秀成等四王。
洪秀全歸天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金陵。以洪秀全之死為標(biāo)志,人人都感受到了天崩地裂般的災(zāi)難已經(jīng)降臨了。李秀成等慌忙進了天王府,只聽一片震天動地般的哭聲。洪秀全仰臥在他那張龍床上,鼻孔流血,全身已經(jīng)僵硬。床邊茶幾上壓著一張字條,歪歪斜斜的字跡一看就是洪秀全的親筆:“朕托付已畢,歸天去了,望爾等共扶幼主,重振天國。”
李秀成把幼主洪天貴福扶了起來,行柩前繼位大禮。禮畢,李秀成率文武群臣給十六歲的幼主叩頭。然后,又由李秀成主持,把洪秀全埋在了后林苑,準(zhǔn)備待時局好轉(zhuǎn)了以后再行大殯。
但,到了七月三日,李鴻章的淮軍已經(jīng)離開蘇州,直奔金陵而來。曾國荃心領(lǐng)神會,加緊攻城,終于攻下了太平軍在天京城外的最后一個堡壘——龍脖子。曾國荃暗暗咬緊牙關(guān),一定要在李鴻章大軍到來之前拿下金陵。他下令將士們,用蒿草、灌木和蘆葦?shù)忍钤邶埐弊由铰磁c城墻之間,再在上面鋪上土石,使其高度與城墻差不多,可以直達城墻之上。
與此同時,湘軍李臣典、朱洪章所部在挖地道,也把地道挖得靠近城墻了。
李秀成幾次率兵冒死沖出城去,想阻清軍的這些行動,但都因寡不敵眾而退回城內(nèi)。
洪宣嬌雖為女流之輩,但卻成了李秀成最得力的幫手。七月十八日晚上,李秀成預(yù)感到城破在即了,令各部做好準(zhǔn)備。洪宣嬌問:“做什么準(zhǔn)備?”李秀成道:“與天京城同歸于盡!”
洪宣嬌把臉一揚,道:“你沒有資格去死!你必須保住幼主逃出天京。丟了天京,不等于倒了太平天國的大旗!你還得率兵繼續(xù)戰(zhàn)斗!”
她讓李秀成率機動兵力準(zhǔn)備突圍。而她自己卻統(tǒng)帶女營接過了全部城防,分駐到十三個城門去了。
此時,天京全城不過三、四萬人,能勉強打一下子的不過四千人左右。李秀成能機動掌握的兵士只有千人,其余都是女兵和城中百姓。
李秀成不忍心讓女人們來守城,但洪宣嬌道:“太平天國可以沒有我洪宣嬌,不能沒有李秀成啦!你若能保護幼天王逃出天京,老天王在天有靈,也會感激你的!”她給李秀成跪下了,痛哭不止。
李秀成也哭了,緊緊地將幼天王摟在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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