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作為事業是荒謬的存在,它的核心主張和目的就是沒有主張也沒有社會目的。
有人可能會說,不對啊,藝術可以為宗教服務,也可以作為商品的美化包裝。的確,從表象來看,藝術功能一直在變化,且用處不少。這受到時代環境的影響。
例如,原始社會藝術是巫術的一部分用來生存繁衍(洞穴壁畫、女神雕刻),宗教時代藝術是神話故事的圖解用以給文盲普及教義(中世紀、文藝復興),宮廷貴族需要古典藝術彰顯權威樹立道德規范(古典主義),革命宣傳也少不了藝術的感染力(新古典主義、批判現實主義),資本運作需要藝術創造新財富(現代主義),以及似乎從不是藝術原動力的為美而美的需求(唯美主義、商品裝飾),如果再算上中國文人在山水畫中寓以的修仙理想(山水以形媚道),藝術的功能似乎太多了一點,相互之間也沒有什么關聯。
藝術作為創作實踐,是巫術、宗教、政治、商業等活動的附屬。然而,藝術服務于它們也只是表象,其真正意義絕不在此。
其他的一切社會實踐領域都有其明確的分工、功能,如醫院治病救人,宗教寄托生死,政治利益分配,商業創造財富,科技發明新物種,等等。即便行業內有顛覆性創舉,也不過是在規范之內演進。現代醫療發展到了生物工程乃至AI技術,它也離不開實際的使命——治病或延長生命;而商業模式從傳統商鋪到移動互聯網,如何創新都要以交易利潤為最終目標。這是恒常不變的。
然而,藝術一方面如前文所述以視覺性審美性的特質為這些行業作實踐加持,但藝術作為“存在”也在完成著自身的特殊使命。什么使命呢?——對一切確切的意義的消除。有些抽象是吧?再白一點說——藝術就是生命要沖破一切束縛的那團意志!
任何事業都有它的邊界,萬事萬物也都有局限,因而各司其職,這構成了社會建設的基本原則。即便是創新,也是在行業軌道之內進行的。但人有一種類似宇宙的無限意志,它反感邊界,拒絕規訓,無善無惡(甚至惡更多些),注定這種意志無法在社會實踐中去完成,于是乎“藝術”被這種意識“偽造”了出來。
我們總以為藝術要反映些什么才好,其實不但作品中的藝術味道無法用理性盡述,那些反映了現實的作品若是真正偉大的,其背后總要包含著對固有藝術理念的沖擊和摒棄。過一個階段就會出現一些大藝術家,為以往的藝術發展邏輯做徹底顛覆,或許其作品中也會反映出一些社會問題和想法,但真正絕妙處乃是其擊碎了舊有的藝術邊界,賦予了重新定義藝術的可能。
喬托開創的藝術道路使在二維平面上制造三維幻覺且人物充滿情感成為可能,而主流觀念是他實現了“人文主義”精神或也為宗教傳播做了圖解,但這份功能是社會強加的,被隱退的乃是藝術家用幻覺制造的“自由”意志,此后無數后繼者在這條路上完整著寫實藝術的體系,它的價值是中世紀沒人能想到且做到這一點,這條邏輯沿著馬薩喬達芬奇拉斐爾提香卡拉瓦喬倫勃朗華托庫爾貝被依次在不同的服務對象和審美趣味上推進著。當這套邏輯演進到無趣,塞尚又重開一局,將形式創新的主觀表達納入藝術范圍,從此馬蒂斯畢加索席勒蒙德里安那些在古典藝術視角看來既不相似又粗陋古怪的形象也被陸續納入,這條路的完善被稱作另類的現代藝術道路。再之后,歷史的加速發展逐漸暴露了藝術的本來面目,杜尚干脆在最鄙陋的尿池子“現成品”上簽名后搬到展廳就構成了藝術,這算作是生活的勝利;安迪·沃霍爾用流水線一般的商業插圖宣告了商業就是藝術,照相寫實主義選擇了最常見的一寸照片模版,科蘇斯使用了字典里的概念釋義,博伊斯則將政治行動也納入藝術的范圍,克里斯托夫婦開始鼓搗大自然和建筑場景,極簡主義者直接排列工業廢料……
當然,這個不斷重啟地基的名單不只從喬托開始,還有古代的藝術,它的未來也富有更多的想象空間。我列舉的這些作品中很多都與美毫不相干,有些丑陋怪誕,有些則干脆無關乎視覺形式,它的范圍還在擴大。
藝術作為“存在”是要把所有的意義都消解掉,只要是“意義”就包含了生命意志的束縛。那些認為波普藝術反映了商業時代,照相寫實反映了冷漠人情的論調其實并沒有把握到藝術精神的核心,“反映”出來并不比直接說出來高明多少,雖然其中有藝術的視覺味道——它的要旨還在于對藝術事業的釜底抽薪,從根本上創造新的藝術理解方式,故而藝術不依附于它要表現和服務的功能,甚至表現方式的趣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藝術再次創造了一個新的“自由”意志。
這是沒有意義的意義,沒有價值的價值,沒有功能的功能。而這種意識就來自人性(潛意識當中?),在社會中它往往被各種功能和意義屏蔽掉了。
所有事業所展現的不過是一個邏輯大廈,它自以為穩固,創造受限于地基,捆綁于社會目的。這多少會讓人感到疲憊,藝術不用再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一個確定的大廈,藝術要不斷印證“自由創造”本身,這是一場純為了“玩”而玩的游戲,其中或會裹挾著社會性、崇高價值等等屬于意義的部分,可這部分統統只是表象而已。
中國的傳統藝術因為缺少社會性的進化,從古至今追求的都是天人合一的文人境界,這類似于古希臘古典理想美的追求,缺少作為自由意志的藝術存在本體的顛覆性力量。這不是說東方藝術境界不高,恰恰相反,其至少不比古希臘低甚至更高,而是說藝術作為存在的力量被限定在了有限的范圍里——中國藝術始終離不開“情”的表達,這是它的局限所在。
西方社會從巫術時代到數字科技,從多神教到一神教再到“數據教”,從原始社會到共產主義的構想與實踐,背后是生命意志的不斷更新、毀滅、重塑。藝術是其中每一個具體事業背后的發笑的幽靈,它在嘲弄著一切確定的意義。
與實踐相對,作為“解釋”的事業,哲學和科學也在追求確定,并且在追求確定真理的路上,被其一次次“反噬”,得到虛無的結論。藝術作為創作實踐,一開始便醒悟了求真理無望,又不甘愿在具體事業中作功利、價值、意義的完善,于是乎另起爐灶,在這煉丹爐里踏雪無痕,游戲時空,憑直覺掃蕩一切根基,如禪宗領會虛無,卻不落入念珠窠臼,純以生命力不斷創造著活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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