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繪畫中沒有光的運用,既無光影也無光色。我們注重氣韻生動,筆墨要附著內在結構與情感況味,顏色上是隨類賦彩。其實,對光的忽略,何止于此,整個中國古典文化在觀念上也缺少光。記憶中只有王陽明臨終前的一句“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和乾清宮匾額的“正大光明”中略微提及了光的意義。
比起“光”,我們更在意“味”。味源自味覺感受,會產生聯覺反應,隨之成為抽象的整體感,進而上升到精神層面。那么何為味?味無形,自然不可視,只能閉起眼睛細細體會。這是一種強調“無”和“陰”的意識。道家作為中國文化的命門,從來貴無,視無為本,所謂“有生于無”;“陰”在道家中則體現在“水利萬物而不爭”“柔弱勝剛強”等方面。中國人的人際觀念以含蓄為美,懷柔為德;涉及利害之爭,在陰謀詭計上我們能甩馬基雅維利、霍布斯好幾條街。
語言上中國人不喜歡把話說清,喜歡莫能兩可、聲東擊西,如此才能一面“會意”一面準備著“和稀泥”與投其所好,我們深知概念的能指和所指一旦明確,事實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就沒法隨機應變的偷換概念了。生活美學上,從蘇州園林到徽派建筑,都講究曲徑通幽、層巒疊嶂,樓閣、房屋之間遮遮掩掩,見光處是極為有限的方寸之地。中國古人的神話與詩詞中多的是對月亮的歌頌,月亮是女人,她屬陰。陰暗處蘊藏著機變,類似宇宙中的暗物質、暗能量,使萬物復歸于母體之中,作用的是“有”之前的“無”。
然而,除了中華文明外,全世界的宗教、藝術幾乎都以陽性為主體,都崇尚光。相對于“無”,他們更喜歡“有”。兩河流域、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的宗教都明確有“太陽神”崇拜,它被看做萬物初始。波斯的祆教崇尚火(又叫拜火教),善惡對立最終光明戰勝邪惡。即便以“空”為最高境界的佛教,也對太陽有著無限的向往,大乘佛教里的阿彌陀佛就是太陽神的形象,這乃是源于古印度的太陽崇拜精神,而佛祖周身的金光乃是神圣與智慧的象征。猶太教、基督教更是在上帝創世神話中,以“要有光”作為開端,至此萬物“有”(存在)了起來。
西方藝術中的“光”可以單獨拎出來成為一條線索,使藝術史成為“光的觀念史”。其開端自然是古希臘,愛琴海的氣候是一年至少300天都令希臘人沐浴在陽光普照之下,人們身體健碩,也便熱愛起赤裸裸的人體來。自然之神都是裸體的,肉身造型大鳴大放的袒露,它是性欲的象征卻展現了毫無淫邪的美。這是光的勝利。同樣為大自然的饋贈還有潔白的大理石,與中國人所崇尚的溫潤柔和的玉不同,大理石給人一種硬朗光鮮的美感,很難想象希臘男神女神若用木雕或陶瓷造型會是何樣子,保準神氣全無。
之后又有羅馬萬神殿天頂的一束完整光線,配合43.3米的圓球體建筑,宏大氣魄盡顯。中世紀基督教統治歐洲,希臘羅馬諸神的強者道德被基督的弱者道德取代,禁欲、贖罪、無知便可永享天堂之樂,凡人一門心思的幻想天上的美。除了《圣經》敘事中上帝創世有光,基督教審美理想到達頂峰的哥特式建筑也尤以高聳與光照著稱,彩色玻璃窗透過光照映襯出崇高而神秘的氣息,仿佛上帝通過光芒向世人播撒無窮無盡的福祉與大愛。
文藝復興以來,藝術與科學結合,產生了素描的技法,與其說是美術莫如說是一種思維。光是素描思維的來源,要塑造出有立體感的物體,離不開陰影的烘托,以映襯出光照一面的凸起感。
此后,卡拉瓦喬尤愛的黑影強光、酒窖光線,為繪畫帶來了舞臺劇般的效果,聚光燈的手法使光的作用被進一步突出,這在倫勃朗、拉圖爾、維米爾等藝術家的作品中均有體現。受其影響的巴洛克藝術,在繪畫、雕塑方面均呈現出燦爛景象,建筑上以博羅米尼的圣卡羅教堂為例,其扭曲、起伏的造型輪廓使光線在其中得以不斷變化,從而豐富了教堂的律動感。
到了印象派,受光學啟發,藝術家開始研究光線中的色彩冷暖變化,使光色之真實、美妙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雖難掩浮光掠影的膚淺,卻也映襯出資產階級新貴對燦爛前景的樂觀精神。印象派的出現使西方藝術對光的追求上升到了全新高度。
藝術是時代精神的體現,西方人注重“有”的邏輯與規范,體現在對“光”的運用上,形成了一套光的發展邏輯。照前文所述,暗與陰是變的來源,中國古人通過感性觀察與內在情感直覺,一下子感悟、把握到了本體本質,早早在現象世界中構建出倫理、制度、美學的繭房,機變與活潑只在封閉的內部完成,外部平靜圓滿內部驚雷不斷,也導致長期無大結構的變化。西方以明、實示人,內部顯得粗糙、呆板,卻于整體上不斷由外來民族及其文化打破桎梏,向前發展,其變的方法是暴力強行沖擊原有軌跡、重塑邏輯前提,以及或是少數天才悄無聲息、自發偶爾的陰性機變,于是使西方文化一次次地邁向新方向。
中國人注重天人合一,通過情感之共情領會彼此,在辯證邏輯中與更高存在合一。西方文化自身就是主體,不斷創造出的一個個小宇宙就是大宇宙的縮影。中國文化是非理性中“順應道”,西方文化是邏輯理性中的“開創道”,仿佛一次次宇宙重啟及其演進過程。
十九世紀以來,最后步入世界版圖的中國文化也開始受到全球化的沖擊和擺布,制度、科技、生活方式早已不再具有古人的特點,進而完全步入現代文明。雖其中蘊含著獨有的東方韻“味”,得以與時代變化巧妙周旋,但宏觀上確是在被外來的“光”的文明所引領,這是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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