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當攝影技術日臻成熟,一個鏡頭,便可將圖像從日常生活的紛繁筆劃中一幀幀拓印下來,記錄瞬息間的詩意涌流,繪畫即擺脫了學院派摹仿論的統治,轉向對觀看這一行為本身的反思。從愛德華·馬奈、埃內斯特·梅索尼埃等印象派之先驅,到納比派之類決意革新繪畫藝術的印象派之后繼,一代代法國藝術家,持續不斷地拓展著觀看的邊界。這其中,存在著福柯所謂的“知識型”的斷裂與重構。
學院派的、古典主義的觀看如此厚重,畫家的目光如同果肉,緊緊裹住被觀看之物的硬核,但在印象派的觀看中,如在莫奈的畫里,執畫筆者的目光如同蛛絲輕輕覆住事物,并將其溶解在畫布上,用松節油句讀它,使它個中光影,呈現出可與畫家之心靈應和的韻律。由此,繪畫的現代性便產生了。這一現代性最重要的構成因素之一,就是藝術家對自身藝術使命的充分自覺。他們不再是匠人,在大理石上留下一個字跡模糊的簽名,其藝術生命的悲辛與燦爛,只能留待后人想象。正相反,藝術家成為了一種有著強烈主體性的特殊社會階層。本雅明稱之為“波希米亞人”,居伊·德波把它命名為“境遇主義者”。
展覽現場
展覽現場
這些19世紀藝術家很多時候都是絕對的個人主義者,是“藝術至上”的信徒,但他們締造繪畫之現代性的嘗試,久已成為法蘭西國家文化記憶一部分。1986年,在時任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密特朗的支持下,位于塞納河畔,始建于1898年的奧賽火車站,被改造為專門陳列1848年至1914年間法國繪畫、雕塑、家具和攝影作品的奧賽美術館。如今,這座博物館,連同其龐大藏品庫中的百余件珍品漂洋過海,來到浦江之畔的浦東美術館,是為“締造現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展覽。
步入展廳,就如同進入了微縮版的奧賽博物館,不單是展館間的圍擋繪制成了奧賽的鏡廊模樣,那標志性的車站大鐘的仿制品,亦佇立于展廳之外,供游客拍照留念。展品的次第排序所構成的藝術史敘述,與奧賽博物館本館大體相近。這是因為,該展覽策展人、著名藝術史學家斯特凡納·蓋岡,本身即是奧賽博物館主席學術顧問。
在接受《生活》雜志訪談時,蓋岡表示,展覽意在表現19世紀法國藝術的獨特性,而非以傳統的現代主義敘事,從20世紀回溯19世紀,認為19世紀畫家的諸多嘗試,不過是現代主義藝術的前奏曲。在奧賽剛剛建館時,“有人反對在塞尚、梵高的作品邊上放上卡巴內爾、熱羅姆、博納爾、科爾蒙,他們認為這些藝術家還不夠經典。”蓋岡說,但“奧賽博物館希望用自己的眼光重新看待現代性”,透過發掘這些久已被湮沒的畫家,描繪出19世紀繪畫之全景。
展覽現場,愛德華·馬奈《埃米爾·左拉》1868,布面油畫
展覽現場,保羅·塞尚《塞尚夫人肖像》1885-1890,布面油畫
展覽現場,莫奈《夏末的干草堆》,1891年。
所以,盡管這次展覽展出了大量難得一見的馬奈、塞尚、高更、梵高、羅丹的原作,但在策展時,策展人并沒有為這些名作專門辟出一個空間,它們依舊如同一幅普通藝術品般被陳列在一起。一般而言,當其擁有如此多名作可以展出時,策展人都傾向于用那些最知名的作品,為展覽收尾。可“締造現代”展覽的最后一個單元,卻是會讓不少中國觀眾感到陌生的納比派。
“納比”一詞,取自希伯來語“nebiim”,是先知的意思。1888年,批評家奧古斯特·卡扎利斯發明了這一術語。他認為,這一流派的青年藝術家有著以色列先知般的自覺,將藝術尊奉為唯一的信仰,試圖打破藝術與裝飾之間的壁壘,以恢復其與日常生活的聯系,以建立某種可以把自然淬煉為純粹精神創造的藝術。納比派的成員,大多是1880年代末在巴黎朱利安學院接受藝術教育的學生。他們奉高更與塞尚為偶像,其藝術理念卻在象征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下,變得更為激進,唯美,富于秘傳色彩。
展覽現場,納比派畫家費利克斯·瓦洛東《梳妝的女人》1900,紙板油畫。
展覽現場,納比派畫家愛德華·維亞爾《費利克斯·瓦洛東》約1900,紙板油畫。
1890年8月,時年19歲的莫里斯·丹尼斯以皮埃爾·路易為筆名,在《藝術與評論》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新傳統主義的定義》的文章,這篇文章后來成為納比派運動的宣言,其開篇寫道:“記住,一幅畫在成為戰馬、女性裸體或某種軼事之前,本質上是一個以特定順序排列的色彩覆蓋的平面。”
這或許正是“締造現代”展覽以納比派作為結尾的原因之一。這些年輕人的藝術理念與實踐,為19世紀的印象派藝術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點。印象派對觀看本身的省思,在納比派那里被推向極致:繪畫不再需要亦步亦趨地去捕捉現實,甚至印象派那樣重構現實的光影技巧,也不再擁有絕對的重要性。繪畫僅僅是一個由色彩構成的平面,畫家應該把色彩當作詞語,將繪畫變為作詩,讓色彩的秩序反映其內在生活的秩序。
展覽最后一件作品,納比派畫家博納爾《梳妝》,1914年。
展覽終章,納比派展廳。本文現場圖來自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梁佳、陸林漢。
正如梵高的繪畫所預演的那樣,在他的自畫像中,那如同熟透的石榴般的強烈色彩,因不堪生命的重荷而向外綻開。粗糲的筆觸,在畫布上結痂的顏料,無不呈現出畫家向死而生的精神力。由此,我們會發現,19世紀的法國畫家之所以能夠締造出現代性的斑斕圖景,正是因為他們的個性足夠現代到可以完成其自我,也足夠堅韌到可以追溯心底來自繆斯的淙淙泉水聲,并一路逆流而上,直到盡頭。
來源:談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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