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這詞兒絕對是個北方人發明的——李大壯邊想邊看著自己滴在鋼筋上的汗珠刺啦一聲化成白氣,仿佛被看不見的灶火燎了一下。他擰著脖頸上濕透的藍毛巾,嗓子里灌滿了滾燙的沙塵:“老張頭,咱這汗珠子摔八瓣,怕是能直接和水泥了吧?”
“美得你!”工頭老張的笑紋在黝黑臉膛上刻得更深了,像干涸河床的裂痕,“這點兒咸淡,和出來的水泥還不酥成渣兒?”他抹了一把臉,汗水混著灰塵流出一道道灰褐色的印痕,“都給我鉚足了勁兒!趁太陽爺打盹,趕緊把這層頂板拿下!”
老張的吆喝在灼燙的空氣里劈開一條路,蒸騰的熱氣扭曲了遠處腳手架上工友們奮力勞作的身影,他們猶如一群在巨大熔爐中沉默搏命的螞蟻,扛著鋼筋水泥,正一點點構筑城市看不見的骨骼。
那毒日頭懸在當空,把鋼鐵烤得燙手,李大壯一屁股坐在地上,擰開碩大的軍用水壺,水流咕咚咕咚沖進喉嚨,卻仿佛澆在燒紅的鐵塊上,瞬間又被蒸干了。
他撩起汗衫下擺胡亂抹臉,露出一截曬得脫皮發紅的腰背,笑道:“這太陽,可真比翠花那口熱鍋還燙人!”
王翠花在遠處工棚門口擇菜,聽見了,遙遙甩來一句笑罵:“嫌燙?晚上別進家門啊!”惹得大伙兒哄笑起來,笑聲在熱浪里掙扎著浮沉片刻,旋即被工地上機器的轟鳴無情吞沒。汗水流淌的咸澀中,這點點苦中作樂的微光,是鋼筋叢林里珍貴的鹽粒。
時光飛逝,季節悄然翻轉,日歷掀到了臘月深處。凌晨四點,寒風如剔骨尖刀,直往骨頭縫里鉆。李大壯蜷縮在薄被里,聽著外面北風在工棚頂凄厲地打著旋兒,像無數只饑餓的野鬼在哭嚎。他猛地掀開被子坐起,寒氣立刻像冰水潑遍全身,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他摸索著套上冰冷的工裝棉襖,冰涼的布料貼在皮膚上,激得他一個哆嗦。他重重拍醒了旁邊的老張:“老張頭,再不起,咱倆可就真成冰雕作品,可以立工地上展覽了!”
老張半夢半醒,裹緊被子,聲音悶在棉絮里:“展覽?那得收門票!五塊一位,概不講價!”他掙扎著坐起來,摸索著套上那件油亮反光的老棉襖,寒意依舊透骨。
工地上,慘白的大燈把冰冷的鋼筋骨架照得如同鋼鐵墳場。李大壯和老張負責綁扎鋼筋,戴著厚實的棉線手套,手指卻依然凍得像五根毫無知覺的胡蘿卜。老張試著彎了彎凍得發木的手指,關節發出細微的“咔嚓”聲,他對著僵直的手哈了口白氣,那氣瞬間凝成霜花,掛在胡茬上:“瞧瞧我這‘冰棍’,現在啃一口,保管嘎嘣脆!”
李大壯咬著牙,把一截冰冷的鐵絲在凍得發白的鋼筋上費力地擰緊,手指早已失去知覺,仿佛那手已經不是自己的:“可別!留著它們干活吧,等春天來了,還得靠它們給咱翠花掙紅燒肉呢!” 寒夜如鐵,他們呼出的每一口白氣都像微弱的掙扎,很快被無邊的冷吞噬,唯有鋼筋在手套下傳遞著刺骨的冰寒。
凌晨收工,李大壯拖著灌了鉛似的腿腳回到工棚。王翠花端來一盆熱水,盆沿熱氣裊裊。他脫掉浸滿寒氣的鞋襪,把凍得發青、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腳猛地沉入熱水里,那針刺般的麻痛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片刻后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凍僵的魂兒終于被燙回了軀殼。
窗外,一彎寒月清冷地懸在墨藍天幕上,工地歸于沉寂,只有遠處未熄的燈火勾勒著龐大建筑的輪廓。王翠花坐在床沿,借著昏黃的燈光,輕輕撫摸著兒子寄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復印件,紙頁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微光。她的目光長久地停駐在那幾行字上,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寒夜的寂靜:“大壯,再熬熬……等娃畢業了……”
李大壯仰靠在床頭,熱水帶來的暖意正一絲絲從腳底向上蔓延,驅散著深入骨髓的寒氣。他閉著眼,月光勾勒著他疲憊而堅毅的側臉輪廓。半晌,他含糊地應了一聲,那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白日里指揮綁扎鋼筋時的余韻:
“嗯,等路修好了……”
寒月無聲,靜靜地照著這間簡陋的工棚,也照著外面那龐大、沉默、正在拔地而起的骨架——那由無數汗珠與冰霜反復浸染的筋骨,正默默托起人間滾燙的期望。夜風掠過空曠的工地,仿佛在低語:每一粒嵌入鋼筋的冰晶,都暗含著一個春天。
作者簡介:賀占武,男,漢族,筆名綠原,河南洛寧人,熱愛文學,一個不起眼的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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