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的東極島碼頭，潮水退去的灘涂上，寄居蟹在沙礫間爬動。鄭阿明把最后一袋郵件扛上小舢板，塑料雨靴陷在淤泥里，每拔一步都帶著 “咕嘰” 的聲響。船舷邊的鐵皮桶里，裝著今天要送的報紙和包裹，最上面放著個保溫箱，里面是島民托買的胰島素，冰袋已經開始融化。

“今天要跑三個島，得趕在漲潮前出發。” 鄭阿明解開系船的纜繩，手掌在粗糙的麻繩上磨出紅痕。他的皮膚是海浪浸泡出的古銅色，眼角的皺紋里嵌著洗不凈的海鹽，笑起來時露出兩顆被檳榔染黑的門牙。這條往返于大陸與偏遠海島的航線，他已經走了三十年，航程加起來能繞地球兩圈。

東極島由二十多個小島組成，其中五個住人島散布在茫茫東海，最遠的黃興島距離大陸七十海里。上世紀九十年代，島上沒有碼頭，鄭阿明得背著郵件，踩著礁石在浪里跳。“有次臺風天送錄取通知書，船在浪里翻了，我抱著郵件游了三里地，上岸時渾身是傷，郵件卻沒濕一頁。” 他指著舢板上的防水布，“現在好了，有這布裹著，再大的雨也不怕。”

第一個目的地是青浜島。船行半小時，遠遠看見島上的白色燈塔，像枚鐵釘扎在藍色的海面上。鄭阿明站在船頭，用手搭成涼棚眺望：“張阿婆的降壓藥該換了，李老師要的教學參考書應該到了。” 他的記憶像張活地圖，每個島民的需求都記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獨居的陳大爺突發心臟病，是鄭阿明頂著十級大風，把醫生從大陸接過來，“再晚半小時，人就沒了。”

青浜島的碼頭是塊平整的礁石，鄭阿明背著三十斤重的郵包，在濕滑的石頭上走得穩穩當當。七十歲的張阿婆已經等在碼頭，手里端著碗姜湯：“阿明，趁熱喝，今天浪大。” 她接過降壓藥，顫巍巍地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個布包，里面是曬干的紫菜，“給你媳婦帶的，比市場買的鮮。” 鄭阿明推辭不過，塞進郵包側袋，那里已經塞滿了島民們給的土特產 —— 魚干、蝦米、曬干的金銀花。

送完青浜島，潮水開始上漲。鄭阿明的小舢板在浪里顛簸，像片被風吹動的葉子。他從船艙里摸出個饅頭，就著海水啃起來：“以前沒干糧，就靠島民接濟，現在條件好了，自己能帶點吃的。” 饅頭渣掉進海里，立刻引來一群銀鯧魚，在船舷邊追著浪花跳躍。

黃興島是最難去的島，碼頭建在懸崖下，得爬九十級石階才能到村子。鄭阿明把郵件分成兩趟背，額頭上的汗珠掉進眼睛里，辣得他直眨。村小學的李老師正在石階頂端等他，接過一捆新書時眼睛亮了：“終于到了！孩子們盼了半個月。” 這些書是愛心人士捐贈的，其中《海底兩萬里》的封面印著潛艇，孩子們總纏著李老師問，潛艇能不能開到他們的島邊。

在黃興島的代銷店，老板娘給鄭阿明泡了杯濃茶。“昨天王出海的兒子從寧波寄來臺洗衣機，太重了，你幫忙看看能不能弄上來。” 她指著門口的大紙箱，“這小子孝順，知道他爸腰不好。” 鄭阿明摸出卷尺量了量，“等下找兩個后生，咱們用扁擔抬，慢慢挪。” 他喝了口茶，茶水里飄著片茶葉，“下次讓他寄零件，我來組裝，能省一半運費。”

回程時遇到了小風暴。海浪像座移動的墻，砸在船頭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鄭阿明的頭發。他緊緊握著舵柄，嘴里哼著漁民號子，聲音在風雨里忽高忽低。“別怕，這浪我熟。” 他對嚇得臉色發白的搭船村民說，“你看這浪頭，看著兇，其實有規律，跟著它的節奏走就行。” 三十年來，他在海上遇到過十二次風暴，每次都憑著經驗化險為夷，“船是我的老伙計，它懂我的意思。”

黃昏時回到東極島主島，鄭阿明的妻子早已在碼頭等著。她接過丈夫手里的空郵包，發現他的胳膊上多了道劃痕：“又在礁石上蹭的？” 鄭阿明嘿嘿一笑：“小意思，海水泡一下就好。” 妻子嗔怪著從包里掏出藥膏，在他胳膊上輕輕涂抹，“兒子今天打電話，說想接你去寧波養老。” 鄭阿明的手頓了頓，沒說話，只是望著遠處的漁船。

晚上整理郵件時，鄭阿明從抽屜里拿出個鐵盒子，里面裝著他的 “寶貝”：1998 年送的第一封錄取通知書復印件，2005 年救陳大爺時醫生寫的感謝信，2010 年孩子們給他畫的肖像畫。最底下是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他站在剛買的小舢板前，笑得一臉青澀。“那時候想，干到四十歲就退休，沒想到一晃三十年。” 他摩挲著照片，眼里的光像遠處的航標燈。

島上的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鄭阿明的郵包，成了連接海島與外界的臍帶。“王嬸的孫子在杭州打工，每周寄封信回來，我都念給她聽。” 他指著桌上的放大鏡，“有些字寫得小，我得一個一個照給她看。” 去年，他學會了用智能手機發照片，“現在方便了，老人想孩子了，我就用手機視頻，雖然信號時好時壞，但總比以前強。”

今年臺風季來得早，連續半個月不能通航。鄭阿明把島上的老人都接到自己家，用儲備的糧食做飯，晚上給他們讀報紙。“李阿公惦記著養老金到沒到，張嬸擔心在寧波上學的孫女，我就一個個記下來，通航后第一時間幫他們查。” 他的家像個臨時驛站，屋里的長椅上總坐著等待消息的島民，墻角堆著他們帶來的蔬菜和海鮮。

鄭阿明的兒子在寧波開了家物流公司，多次勸他去城里養老。“我走了，這些郵件誰送？” 他指著窗外的大海，“島民們習慣了我，我也習慣了他們。” 他計劃著，等開春了，把小舢板換成機動船，再裝個 GPS，“這樣就能跑得更遠，送得更快。”

離開東極島那天，我跟著鄭阿明跑了趟黃興島。在搖晃的舢板上，他給我講起年輕時的夢想：“想當船長，開著大輪船周游世界。” 他笑著搖搖頭，“現在覺得，這小舢板也挺好，每趟都能載著希望出去，帶著牽掛回來。” 夕陽把海面染成金紅，他的身影在船頭拉得很長，與海浪、郵包、遠方的島嶼構成一幅流動的畫。

回程的渡輪上，我望著漸漸遠去的東極島，鄭阿明的小舢板像片葉子漂在海上。他站在船頭揮手，手里還握著沒送完的郵件，身影越來越小，卻在我心里越來越清晰。這個普通的海島郵差，用三十年的堅守，在茫茫大海上編織了一張愛的網絡，讓每個孤島都不孤單，讓每份思念都有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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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快遞隔天就能送達的時代，有人在繁華都市里追逐速度，有人卻在偏遠海島守護著慢下來的時光。鄭阿明的故事告訴我們，真正的偉大不在于驚天動地的壯舉，而在于日復一日的堅持。就像那座白色燈塔，無論風浪多大，都在那里默默發光，指引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