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請關閉手機,屏住呼吸,帷幕正在緩緩拉開,歡迎來到疑點重重的魔術世界。煙霧中,紅眼白兔從高頂禮帽中跳出,同一張撲克牌反復出現,美麗的魔術師助理被鋸子切成了兩半,但她的眼睛依舊生動撲閃,向你傳遞著詭異的訊息。
魔術師們精心策劃不流血的“犯罪”現場,虛構暴力,召喚鬼魂與神靈。但不用擔心,一切都合法合規。他們坦蕩宣告,這都只是基于一些無傷大雅的騙術,整個舞臺不過是一個布滿了謎題的幻覺。
Kalle Nio的最新作品《時間》(Tempo)
只需一張門票,你就可以暫時忘記這個沖突頻發、詐騙橫行還要遵循物理法則的糟糕世界,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交易。“當真實的世界變得不太好時,人們往往會開始尋找其他的意義。”來自芬蘭的藝術家和魔術師Kalle Nio說道,“魔術就在這時成了人們想要觀看的東西。”
Nio將魔術與影像、裝置、行為藝術相結合,創造出迷幻而又神秘的舞臺,試圖以此來解開他對周遭世界的困惑與迷惘。他篤信著魔術是一種具有巨大潛力的藝術形式,因為它不僅能使你體驗到震撼,而且“能讓你感覺像置身于塵世之外,有時甚至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樣你就不必再去想世間所有的苦難了”。
藝術家 Kalle Nio
這算是某種懦弱的、對現實的逃避嗎?但魔術留下的謎題,也無疑在時刻提醒著觀眾現實多樣的可能性。從充滿謊言的現實世界逃向純粹是謊言的魔術劇場,在Nio看來,也就意味著開始接受未知,接受事物懸而未決,同時接受“人們是如此容易被愚弄”這個被忽視了太久的真相。
為了能夠成功騙過所有人,魔術師常常需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Nio的每一個舞臺作品通常都需要一到兩年的時間來完成。從有想法,到試驗、實施、修改,最后上演,每一步都格外艱難。甚至在表演完成的最后一刻前,魔術師都不能完全保證他們的詭計是否已經奏效——仿佛準備一場“犯罪”。
但大多數時候魔術被分類為一種娛樂形式,它只會從觀眾那里收取一張門票。Nio從五歲開始表演魔術,十四歲成為職業的魔術師,但那之后他不想讓自己的魔術表演再局限在單純的娛樂之中,于是他前往藝術學校,學習視覺藝術,想要改變傳統并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創作道路。
什么是表演藝術,什么是劇場,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魔術或者魔術師?Nio在他的創作中不斷拋出這些問題,試圖從作品中找到答案。他將自己的魔術技法與各種藝術形式相結合,舞臺上的表演如夢似幻,邀請觀眾沉浸在那獨特的體驗之中,但暴力與驚奇卻又潛藏在角落中,讓人隱隱不安。
《高速眩暈》(Nopeussokeus)
他最早期的舞臺作品《高速眩暈》(Nopeussokeus)完成于2010年,在那里,他對自己實施了可怖的“暴力”。血紅色的電纜從他的腰側鉆入身體,再從肚擠眼或者口腔中吐出。當他赤裸著上身躺在堆疊的電纜上時,仿佛躺在一團嘔出的血肉之中,但他看上去渾然不知,沒有痛苦。通過這個作品,他想要復現他曾經差點遭遇一場致命車禍的驚悚瞬間。
他告訴我們,當你真正遭遇意外,感到某種東西在穿透你的身體的時候,你很有可能是感覺不到痛苦的。那一秒鐘的無知無覺,被一個小時長的魔術表演拉長,Nio通過那似乎永不止盡地貫穿他身體的紅色電纜,不斷地回到那個瞬間,魔術表演是他想要解開命運謎題的方式。
《刀刃》(Cutting Edge)
在這之后的作品《刀刃》(Cutting Edge,2016)中,Nio開始討論魔術史上的暴力。大部分著名的魔術表演,幾乎都像是在謀殺或者嚴刑逼供,尤其充滿了對女性的暴力。它們要么把女性鋸成兩半,要么砍掉其頭顱,或者把身體用劍刺穿,用釘子釘,用水淹。對Nio來說,問題是:“我們為什么要看這種東西?把人鋸成兩半有什么意思?”
帶著這樣的質問,Nio在舞臺上復刻歷史上那些著名的與斬首相關的故事與傳說,三位演員的頭顱和身體有時分開錯位,有時他們又變成揮著劍的施暴者和倉皇逃竄的受害者,巨大的透明塑料幕布緩緩包裹住女性演員的上半身,她穿著古老的歐洲宮廷服飾,看不清面龐,仿佛成為了歷史中無數慘死的女性的化身,正在無聲地尖叫。
《刀刃》(Cutting Edge)
在那些“開膛破肚”或者“身首異處”的表演里,門票費用和“虛假”免去所有道德的譴責,懸疑詭譎的表演強烈地刺激感官,讓人興奮或者焦慮,這些都可以被解釋為娛樂的一部分,而作為“暴力”實施者的魔術師Nio,在表演的同時,也向觀眾指出了那上空的鬼魂,那是他對自身、歷史和這個舞臺無盡的疑問。
“在觀看劇場表演的時候,你也不再安全。”Nio這樣提醒道。手機關閉,你遠離了那無所不能的網絡世界,在一兩個小時內,所有的感官都需要被調用去和周圍的一切交流,去思考,去理解,去挑戰,或者接受挑戰。
氣味、畫面、聲音、溫度、座椅的觸感,周圍人即時的反應和光與影的交疊,這些現實場景獨有的真切體驗既是舞臺表演的一部分,又是魔術師實施欺騙的工具。德國學者娜塔莎·阿達莫夫斯基(Natascha Adamowsky)認為,那些存在于“詭計”與“真相”之間,或者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重要區別,都會在體驗的瞬間消失不見。
《離別》(L?ht?)
當人們親身感知到發生在當下的一切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停止懷疑,沉浸在那些看似不可能的體驗之中。魔術正是利用了這點,在呼吸之間,將觀眾欺騙。而Nio想要做的,不僅僅是能夠成功騙到觀眾,他更想通過自己的作品,將觀眾也拉入他所感受到的世界中。
他2013年的作品《離別》(L?ht?)描繪了一對漸行漸遠的情侶:沉默而茫然的演員、巨大的玻璃板、變換的光影與幽靈般在舞臺上游走的衣服和窗簾構成了整個舞臺,敘說著當代生活中錯綜復雜的情感關系。這部作品的設計靈感來自19世紀的幻覺舞臺表演,但同時又將雜技、舞蹈和視覺藝術融為一體,像是一場神秘的招魂儀式。
《離別》(L?ht?)
在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他對意大利導演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很感興趣,于是嘗試運用外部的視覺元素來描繪人物的內心世界。衣服和窗簾通過魔術的技法來移動,玻璃板映著演員身體的律動,光與影指導人們的目光。
這如同一個推理游戲,每一個元素都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觀眾被邀請著去尋找和思索那些聯系起它們的蛛絲馬跡,在這樣的推理過程中,散落的情感和痛苦被每個觀眾私人的體驗逐漸拼湊起來。在表演中,《離別》不再獨屬于Nio, 它變成觀眾重新思考自己那些難以言說的感受的起點。
《時間》(Tempo)
他最新的作品《時間》(Tempo)更加完善了這樣的表達方式。這個作品的靈感來源于疫情之后他重新觀看劇場的經驗,他發現人與人的關系影響著人們對時間的感知——與一群人觀看表演的一小時似乎要比獨自玩手機的一小時悠長得多,這是他的“相對論”。
于是Nio指揮舞臺燈光的變換,讓演員隨著明暗的交替而消失又復現,節奏器敲打的聲音試圖模擬鐘表聲,逐漸奪走人們對分秒的感知,桌椅如同指針一樣自主地旋轉,演員逐漸失重、懸空,時間在舞臺之中仿佛被拉長,壓縮或者在靜默中停下。
《時間》(Tempo)
誤導、心理暗示、可操控的舞臺機械裝置以及經年累月的練習,種種欺騙的技法匯聚在表演的時間中,視覺的“奇跡”在這里發生。舞臺上的元素逃離了科學原理的束縛,無數的謎題勾起觀眾的好奇心,并野心勃勃地引導著觀眾也走入這個時間扭曲的世界,進而重構了觀眾對于時間的感知。
觀眾被表演操控,猶如愛麗絲被會說話的白兔引誘著墜入未知仙境,神奇的魔術戲法讓人流連忘返,不知不覺間,愛麗絲就喝下了變大或者變小的魔藥。對于Nio來說,魔術的獨特之處就在于能夠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這樣的力量非常的強大。”他說道,“如果魔術能讓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和角度思考,那么它本質上就改變了世界。”
騙人的技巧在于——隱藏真正重要的信息。魔術師在舞臺上總會裝模作樣地證明自己的真實,他們有時會隨機邀請觀眾來檢查他們的裝置,但經驗告訴我們,所有可以被檢查到的部分都早已是騙局的一部分,而真相往往藏在我們忽視的角落中。
魔術師對表演有著絕對的控制權,他們也絕對是不可靠的敘事者,整個表演都是他們的敘述性詭計,混淆感知,迷惑判斷。人們越沉浸在魔術的幻覺中,便離謎底越遠,但如果想要抵擋這些幻覺的誘惑,試圖挑戰魔術師,解開他們的謎題,在大多數時候也都不過是徒勞無功。
《綠幕》(The Green)
Nio對好的魔術表演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信任,他認為如果一個魔術足夠好,它就能欺騙到觀眾,而觀眾對此無能為力。
2021年,他與妻子Leena Nio共同創作了《繪畫機器》(Painting Machine)。他們制造出一個巨大的木質裝置,聲稱這是一個可以自動繪畫的機器,雖然這在如今的人工智能時代已經算不上稀奇。裝置被擺放在光線昏暗的博物館展廳里,每三十分鐘都會創作出一幅油畫,作品簡介里寫著:“這個裝置討論當今自動化世界中藝術的意義……每一件繪畫作品都包含不可預測的細節和錯誤——就像是人畫的作品一樣。”那些畫確實是由畫師提早就畫好的。
《繪畫機器》(Painting Machine)
這個作品的騙術致敬了18世紀晚期著名的土耳其下棋機器人。那是一個隨身攜帶著柜子的木刻人偶,當時的魔術師聲稱它可以自動下國際象棋,并在奧地利女皇的宮廷上成功擊敗了挑戰者,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但背后的真相是,那個柜子里藏著一位國際象棋大師。
幾百年后,在科技高度發展的今天,人們甚至更加徹底地走入了這個騙局。科技的發展讓人們對技術和機器幾乎產生了一種盲目的信任,Nio巧妙地利用了這點,成功地戲弄了觀眾、博物館甚至藝評人。
《黑魔法》(Black Magic)
在他的一個更受社交媒體歡迎的作品《黑魔法》(Black Magic)中,他甚至不再隱藏他的欺騙意圖,兩位分開坐著的魔術師各出一只手,在各自黑色的桌面上表演屬于那一只單手的撲克牌的戲法,雙重曝光的攝影將他們兩人的單手表演融合在一起,投影在他們背后的墻面上,影像里的表演仿佛是由一個人完成似的,毫無破綻。
在面對這個坦蕩的騙局時,觀眾們像Nio所說的:“魔術如果有力到了一種程度,絕對會讓觀眾覺得自己是傻瓜。”這無疑也揭示魔術表演對于當下時代的另一個意義,它提醒著人們是如此容易受騙。Nio認為或許人們都應該學一點魔術,其背后關于欺騙的技巧一直被應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廣告、政治、新聞乃至人與人的交流中,它們將人們的注意力從真正重要的事物那里轉移,誘導人們按照預設的方向行事。
《黑魔法》(Black Magic)
如今幾乎90%的魔術都基于19世紀創造的古老技巧,所以可以說,這些老得掉牙的騙術在這百余年間一次又一次地愚弄了我們,而我們直到現在都沒能真正學會如何去分辨真實與虛假。網絡詐騙層出不窮,事實與謠言似乎共用同一張臉。
“魔術也許是最誠實的藝術形式。”Nio說道,“因為它是唯一一種承認自己是在欺騙、在說謊的藝術形式。”它的謎底早已呈現在了謎面上。在如今這個充滿了陰謀論的時代,真相逐漸變得主觀,文字與影像似乎都失去了可信度,魔術給予了人們難能可貴的、明確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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