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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莫言微信公眾號

自從DeepSeek出來以后，文藝界好多人經常聚在一塊兒談論這個話題，也有很多人談到了他們使用AI創作的體會。

各種意見都有，樂觀的、悲觀的、積極的、消極的。

我們可以多聽聽，但不要偏聽偏信，最好自己實踐一下，感受AI創作跟真正的文學創作到底有沒有差別。

我想把我這段時間跟AI打交道的一些小經歷跟大家分享一下。

01

今年春節前，浙江一座古老寺廟的長老，通過他的朋友找到我，說今年是建寺1300周年，希望我能作一篇賦紀念，然后再三說請我作賦的必要性和唯一性。

剛開始我很興奮，以為這是一個滿足虛榮心、展示才華的機會，但又一想，可不能接這個活兒。

我的回答是：

如果在AI出現之前，我可以寫，但在AI出現以后，我就不能寫了，因為即便我寫得很好，人們也會說這是用AI寫的；我寫得不好的話，人們會說還不如AI寫的。

他們感覺到我的理由很充分，就沒再來找我。

把這事兒辭了以后，我突然想，干嘛不試驗一下呢？

于是我對AI說：

“江南一座名寺，建寺已經1300周年，希望我為其作一篇賦，你能模仿《洛神賦》《滕王閣序》《岳陽樓記》的風格，作一篇千字左右的賦嗎？”

剛說完兩秒鐘，AI就寫出來了。

我一看，確實比我寫得好。

文章先從這座廟宇的歷史講起，再講它的周邊環境，跟它相關的神話傳說，以及主持過這座廟宇的歷代高僧。

我想該說的確實都被它說了。它可能在瞬間搜遍了有關這座廟宇的所有資料。

但我讀了一遍以后發現，盡管這篇文章寫得非常華麗，四六句駢體文，押韻對仗，卻沒有思想，缺少像《岳陽樓記》里“先憂后樂”的主題思想，也缺少像《蘭亭集序》里“人生短暫，生死無常”的感慨。

后來，我把這個感受跟一個作家朋友交流，他說，這不怨AI，怨你自己。你給它一個思想，它就會給你演繹，你不給它思想，它給你演繹什么？

這個話說完了，后來我也忘了這事。

02

又一個上午，我對AI說：

“你能不能把‘廟宇不是市場，施舍不是交易’這個思想灌注到你幫我作的這篇賦里？”

一秒鐘后，結果出來了。

我把其中的一些好句子給大家看看。

晨鐘暮鼓，非為招徠之器；貝葉真經，豈作謀利之資？布施乃發乎本心，非以財帛換福報；供養當出于誠敬，豈將功德作交易？然當知信眾云集，非為等價之交換；香火鼎盛，豈作功利之營求？

捐舍若懷交易心，則功德盡失；禮佛若存謀算念，則誠意皆虛。鐘聲遠播，當醒貪嗔癡妄；燈火輝煌，應照澄澈靈臺。

你們覺得好不好？

我是寫不出來了，你們大概也夠嗆。時間充足的話，你們可能寫得出來，但是一秒鐘的時間，你們是寫不出來的。

AI確實掌握了大量的信息，而且有超過任何人的計算和匯集材料的能力。

所以我想，單就寫賦來講，確實是99%的作家不如它。

但是，我還是不太服氣。

我突然想到這天是五月端午，我說：

“你能不能以‘端午’和‘屈原投江’為題，作一首七言絕句？”

這就更快了，一轉眼就出來了。

端午懷屈原

汨羅江畔雨凄凄，抱石沉波志未移。

千古離騷傳浩氣，忠魂化作楚云低。

也挺好，但確實也是陳詞濫調，沒有什么新鮮創造。

我又想起當年毛主席有一首關于屈原的詩。

七絕·屈原

毛澤東

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

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

我就告訴AI：

“你能不能模仿著毛澤東詩詞的風格，還就這個題目再作一首七言絕句？”

它馬上就出來了。

七絕·屈原

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筆作衛邦刀。

奸邪蔽日忠良少，勇赴狂瀾意氣高。

第一句完全一樣，抄的。第二句改動了一下。第三、四句也是把毛主席的詩稍微改動了一下。

雖然符合七絕格律的要求，但絲毫沒有創造性。

從這一點上來看，AI不如真正的大詩人寫得好。

我還不死心，想再試驗它一下，我說：

“請你模仿著莫言的風格，還就這個題材寫一首詩。”

它馬上就寫了。

七絕·汨羅祭

汨羅水腥風漫卷，秫米染血粽兒纏。

屈子狂歌投濁浪，魂化紅粱燒破天。

還寫了一個注：

詩中以“秫米”呼應紅高粱意象，將粽子的糯米比作紅高粱脫殼后的糧食，“染血”、“紅粱燒破天”用濃烈、粗獷且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筆觸，模仿莫言《紅高粱家族》中那種熱烈奔放、極具沖擊力的風格，展現屈原投江的悲壯與不屈的精神力量。

這基本上就是胡說八道了。

這兩個小小的試驗驗證了，AI確實很厲害，確實有超過作家的地方，但是從真正的文學創作、詩歌創作角度看，它還是不如偉大的詩人寫得好。

總之，在這個時代，我們作為文學工作者，無論寫詩、寫小說、寫劇本，還是應該立足于現實生活，從生活出發，從個人經驗出發，不斷深入到民間去，深入到生活中去，去獲取最新鮮的、最充滿時代氣息的情節、細節、生活經驗，塑造出最具個性、最有時代特征的人物來。

我想在短期內，AI是不具備這樣的能力的。

所以，我的觀點就是：AI可以用，而且要大膽去用，但不能讓它反過來用你，不能被它控制。你得讓它是你的助手，不是你的主子。

2025年5月30日

*節選自莫言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畢業典禮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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