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乾元國學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文學自覺的年代,也是一個思想奔放、放浪形骸的年代。縱橫變換的500余年,文人們的飛揚、灑脫、玄談、墮落、無恥、卑鄙集之于一身,一個恍然是黃金翡翠般的時代,緊接著便陡然承載著無邊的黑暗,阿爾泰語系諸民族幾乎把漢族推到歷史懸崖之邊緣,無奈的歷史在血與火中淬煉著無盡的痛苦與煎熬。那一時代之劉伶,一個文人,一個嗜酒如命的漢人,一個五尺之軀放縱并享受著歡樂、飲美酒嬖于婦人的狂放之士,他的身上盡顯那個時代的悲歌和那近500年的戰亂、血腥、殘忍,還有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救亡圖存以及未來之路。
一
劉伶,西晉沛國(今安徽宿州)人(約公元221—300年),字伯倫,“竹林七賢”之一,曾為晉建威參軍,生活的年代為魏文帝皇初二年至晉惠帝永康元年。魏晉易代之際,廟堂之上殺機四伏,魏文帝曹丕逼漢獻帝劉協禪位之后,倚重世家大族力量,司馬氏倚軍功而崛起,歷經多次殺戮,265年奪得政權,爾后平吳,統一全國。晉初,政治便已腐爛,人心士氣日趨萎靡,整個政治社會風氣表現為兩種極端之趨勢:一是上自天子以至公卿生活奢侈糜爛,如當時晉武帝于泰始九年、十年兩次選妃,母子相別、號哭宮中、聲聞于外。貴族之間比富殺人近于普遍,奢侈淫靡為世所罕見。何曾(公元199-278年)曾說“國家應天受禪,創業垂統,吾每宴見,未嘗問經國遠圖,唯說平生常事,非貽厥孫謀之兆也”,但何曾自己卻“日食萬錢,猶云無處下箸”。二是清談玄學盛行,玄學始于正始(公元240-248年)到兩晉而盛,立論以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故人生玄虛,凡是不宜認真,引導人們放縱自己的感官欲望。這兩種現象表現的都是生理及生活的放縱和不負責任,一反兩漢儒家的嚴肅態度。
二
劉伶就是這些談玄之人,他和山濤、嵇康、阮咸、向秀等人號為竹林七賢,名勝于一時,每日游樂嬉戲。這其中,嵇康、阮籍比較特殊,他們雖表面“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其實不盡然,表面的放誕只是遠離政治而已,他們內心還是頗從于古之禮法的,如春秋接輿“鳳兮鳳兮,何德之衰”。王戎、王衍則為誤國之輩,即講虛無,又居國之高位,然其好名好利,社會人心,隨之大壞。羯族之石勒殺王衍,剖東海王司馬越靈柩,曾為之曰“亂天下者,此人也”。史載劉伶“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他在歷史上留下的名聲便是好酒及放誕了。
劉伶所生活的魏晉之交是一個社會急劇動蕩、紛繁蕪亂的時代,飲酒成了一種麻醉自己,追尋感官刺激的手段,也是一種及時行樂、虛幻人生的方法。在酒精的刺激下,人的大腦呈現迷狂的狀態,而在此迷狂下可以拋棄責任,為所欲為,更可做禮法所不容之事,盡泄人之本性,魏晉之人多半如此。劉伶《酒德頌》有“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之句,意思是“把天地開辟作為一天,把萬年作為須臾之間,把日月作為門窗,把天地八荒作為庭道,行走沒有一定軌跡,居住無一定房屋,以天為幕,以地為席,放縱心意,隨遇而安”。從此詩可以看出劉伶感到人生本來有限,自己又何必承擔太多的苦楚,一切都如煙云一般,轉瞬而逝,如不把握住現在的快樂,將永遠成為遺憾。然此種享樂,純為一種感官之性,固而其甚好酒、舉止放誕,頗類古羅馬之末世之為也。當時羅馬人為了追求純粹之享樂,無所不用其極,每天高談著美食,放蕩似的狂歡,喝著大量的酒,麻醉著自己的感官,每天都在為淫欲而生存,甚至為了享受感官的刺激,不惜發明了嘔吐的藥丸,以便吃了再吐,吐了再吃。誠如當時人所言“羅馬在感官中墮落,也在淫欲中毀滅”,她的歷史和酒還有淫欲連接在一起的時候,她那衰亡的命運就近乎于天定了。蠻族的長槍輕輕一刺,這個永恒之城便永久地毀滅了。劉伶和那個時代的名士們好酒放達,他就經常乘著鹿車,攜帶一酒壺,使人荷鍤相隨,道:“死便埋我”。社會風氣墮落如此,當匈奴、鮮卑鐵騎成群,進攻河洛、長安之時,國之干城早已不在,這些所謂的魏晉名士也只能隨黃河同赴大海了。
劉伶和魏晉名士們飲酒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所謂“尊從老莊、藐視禮法、向往逍遙”,也就是追尋一種虛無縹緲的境界,此即莊子所謂不依賴外界而自由馳騁之境界。“夫清虛寥廓,則神物來集,飄搖恍惚,則洞幽貫冥,冰心玉質,則皎潔思存,恬淡無欲,則泰志適情”。盡管這一境界是一種較為純粹的境界,但他們仍然希望在感官上能對這一境界進行把握,所以便出現了把酒作為一種迷狂的麻醉劑,一種自以為可以達到“逍遙”境界的媒介,這也是他們嗜酒如命的原因,他們希望通過此舉,達到對老莊哲學也就是玄學的更深層次的把握。劉伶在他唯一傳世的文章《酒德頌》就說“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意思是說“安靜地聽,聽不到雷霆之聲,仔細地看,看不見泰山的形體,感覺不到寒暑近身,利欲動心,俯瞰萬物,猶如萍之浮于長江、漢水,隨波逐流,不值一提”。這種麻醉的主觀意識極強的表現形式被美化為一種美的境界。《世說新語》曾記載:劉伶有一次想喝酒,他的妻子不讓他喝酒,他說我在神面前發誓不喝酒,才能戒掉,他的妻子把祭神的酒準備好,而劉伶卻把祭神的酒給喝了。對于劉伶來說這種莊嚴的祭祀活動,都可以用來滿足自己嗜酒之私欲,可見當時,士大夫對玄學的尊崇以及自身的頹廢到了一種什么地步,毫不顧忌當時之禮節人倫。《說文》有言“酒,就也,就人性之善惡”。從劉伶的表現可以看出,老莊的思想已經進入他們的血肉,進入他們的靈魂了,在他們的心中,只有自身的境界,以及對自然的尊崇才是唯一。
三
無論哪一種境界,無論是追尋感官抑或是“逍遙”,當個體沉湎于自己人性之中,沉醉于放縱之中,這個民族、這個國家離衰亡亦不遠矣。古之巴比倫、羅馬、魏晉之中國,近之中非博薩卡之流都是如此,悠悠千年,每一次中國歷史之循環,每一次王朝之興替,雖全然不是如此,但是上層階級的墮落、貪腐、好酒、縱欲卻總是那最為彰顯和外在之原因。魏晉之時,經濟凋敝、谷帛為市,但卻出現了魯褒的《錢神論》,出現了石崇與王愷的斗富,出現了亂倫性交,裸體狂奔等種種不可思議之行為,劉伶的嗜酒與放蕩或許僅僅是那個時代道德失范中的一種吧。
何以如此呢?古中國雖表面尊儒,然申韓之術、老莊之道才是其實質。儒學地位最為尷尬,它決然的不能像基督教價值觀那樣真正主宰中國人之心靈,千百年來,多少大儒都認為“內圣”容易而“外王”太難,其實國人心中要么是劉伶一樣的放蕩,要么是趙高一樣的權謀,或者集兩者于一身,口誦伯夷之言,身行桀紂之事,既無內圣,又何以來外王?王夫之曰“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一語可謂中的。如司馬昭之于曹髦,昭的手下殺死了皇帝曹髦,司馬昭入內,見髦已死,乃佯作大驚之狀,以頭撞輦而哭,可謂虛偽至極也。中國人多半對自己申韓,十足之利己,而對別人卻多半要求仁義道德,此種背離性格一般人多精神分裂,而國人卻可借助道家學說游刃有余,應對自如。道家本是“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的,倡自然,任“逍遙”,不辯是非,萬物齊一,以難得糊涂而至玩世不恭之道。年深日久,國人越來越聰明,糊涂者越來越少,同時又越來越“絕圣棄智”,價值理性也越來越湮滅。申韓之自私、權謀、刻薄、馴下之道和老莊的清談、逍遙、圓融通透大行于世,真正的儒家思想卻越來越遠離人們的心靈,一旦王朝法律松弛,社會不能控制,人們便由申韓而老莊,逍遙的大縱其欲,便出現了綱常掃地,禮崩樂壞的局面,而早就看透了一切的“名士”、官僚就會無節制地放縱自己之私欲,墮入無邊的享樂主義泥潭中。劉伶為代表的“魏晉風度”、“名士逍遙”、“孝治天下”多半如此,侈談老莊,以痞相尚,那個時代的社會風氣腐敗到了幾近于變態的程度。
推而廣之,在以權力為中心的社會中,在強權之下,說堯舜之言,而內心則是申韓之術;強權不及之處,則老莊大盛,道德失范,幾成叢林狀態,魏晉之時,尤為代表。因為叢林而呼喚強權,因為有了強權,又行申韓之術,久而久之,國家又近傾頹,又演為叢林,誠如西哲所言“無政府狀態下的民眾更迫切的希望專制”。人們普遍以申韓之術馴下,以老莊之術敬上,在上者指鹿為馬,在下者難得糊涂,儒家思想作為中華民族的血脈不絕如縷,但卻經常處于一種非常尷尬的地位。中國人如果不能從這種內心申韓及老莊中走出,或許仍將在經歷一次如劉伶那個時代的禮崩樂壞、綱常掃地的局面,或許仍將在現代化的道路上趄趄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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