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喜游山玩水,總覺那不過是閑人勞形之舉,或是商賈逐利之場。然友人再三邀約,言及華山之險,天下無雙,不親往一觀,未免可惜。我拗不過他,只得收拾行囊,隨他同往。
抵華陰縣時,已近傍晚。遠遠望去,華山如一把鈍刀斜劈入暮色,青灰色的山體被夕陽鍍上半圈金紅,雖無鋒銳之感,卻像沉默的巨獸伏在天邊,自有沉雄威嚴。
山腳下的小販們吆喝著賣手套、拐杖,聲音嘶啞而急切,混著晚歸山雀的啾鳴,倒像是這山若不趕緊攀,明日便要沉入地底似的。
"要買些干糧帶上山么?" 友人問道。
我搖搖頭。心想,山再高,也餓不死人。
夜半啟程登山,為的是趕在日出前抵達東峰。
起初是平緩的石階,兩旁路燈如串珠般懸在樹影里,將游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人聲沸沸揚揚,腳步聲、喘息聲攪在一處,像條涌動的河。
我走得快,不多時便將友人甩在身后。山風漸涼,卷著松針與泥土的氣息撲在臉上,路旁的灌木簌簌作響,倒像是山在均勻地呼吸。
行至千尺幢,路忽然陡得像被巨斧劈開。石階窄得僅容半足,每一級都磨得發亮,仿佛嵌在崖壁里的牙齒。鐵鏈冷冰冰懸在身側,須得雙手緊握,方能穩住身形。
抬頭望去,前人的腳跟幾乎蹭著后人的鼻尖,頭頂的夜空中,幾顆殘星疏疏落落,倒像是被鐵鏈拴住的碎鉆。
"莫要往下看!" 前面的人喊道。
我偏瞥了一眼。只覺山風從黑魆魆的深淵谷底卷上來,帶著嗚咽般的響,不知藏著多少墜落的碎石。我頓時頭暈目眩,手上又加了幾分力氣。鐵鏈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倒讓心跳穩了些。
過了百尺峽,山路更險得像貼在崖壁上的線。有些地方須側身而過,肚皮擦著沁涼的山石,能觸到巖層的紋路,后背卻懸著空蕩蕩的風,仿佛隨時會被卷下去。
巖壁上滲著水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偶有夜鳥撲棱棱從石縫里飛出,驚得游人一陣低呼。我這才覺出汗水已浸濕了后背,黏在衣衫上,被山風一吹,涼得刺骨。
黎明時分,終至北峰。此處稍平,早到的游人已占了崖邊的有利位置,裹著租來的軍大衣,像排沉默的石像。我尋了比較穩妥一塊石頭坐下,雙腿發顫,分不清是累是怕。
東方的云絮漸漸染了色,從魚肚白到胭脂粉,再到熔金般的橙紅。
忽然間,云海在腳下翻騰起來,遠處的山峰如孤島浮在浪濤里,一道金光猛地刺破云層,太陽像塊燒紅的鐵錠躍出來,把半邊天都染得似要滴血。
"美哉!" 友人不知何時已立在我身后,拿著他那個飛利浦新聞攝像機,在不停地攝像。
我無言以對。這景色誠然壯麗,然我腦中浮現的,卻是方才那些近乎垂直的石階,與深不見底的山谷。人在自然面前,何其渺小,偏要逞強登高,不知是勇是愚。
東峰有座小亭,名 "朝陽"。亭旁的古松斜斜探向崖外,枝葉上還掛著未干的露,被朝陽照得像綴滿碎鉆。有道士在亭外賣茶,索價是山下的三倍。游人爭相購買,仿佛飲了這茶便能沾些仙氣。
道士們面無表情地收錢、倒茶,動作機械,顯是已重復了千百遍。我想起古書上說華山乃道教圣地,如今看來,圣地也不過是生意場罷了。
南峰為華山之巔,上有長空棧道。那是在懸崖上釘出的木板路,寬不盈尺,下臨無地。棧道盡頭的云海翻涌如沸,幾只蒼鷹舒展翅膀在云間盤旋,忽高忽低,襯得棧道愈發纖弱。
過棧道游人須系安全帶,面壁而行,指尖能觸到崖壁上的青苔,濕滑而微涼。我探頭望去,只見木板下的深淵深不見底,山風穿過棧道的縫隙,發出嗚嗚的響,不由腿軟。
"來都來了,不試試?" 友人慫恿道。
我搖頭。這已非游覽,簡直是玩命。幾個年輕人卻躍躍欲試,交了錢,在道士的協助下系上安全帶,戰戰兢兢地踏上棧道。
其中一個女孩行至中途,忽然嚶嚶哭啜了起來,面上梨花帶雨,頭發也被山風吹得七零八落。姑娘進退不得,道士見怪不怪,踩著木板過去,像拎小雞似的將她拽了回來。
"常有的事," 道士面無表情地說,"昨日還有個尿褲子的。"
眾人哄笑,女孩羞紅了臉,匆匆離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心想不知她日后回憶此事,會是何種心緒?;蛟S會當作笑談,或許會引以為豪,但此刻的恐懼,想必真實得觸手可及。
西峰形如初綻的蓮花,峰尖的巨石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花瓣般的巖層層層疊疊,確有 "劈山救母" 的傳說里那份奇絕。
峰頂那塊 "摘星石" 斜斜探出崖外,石面被游人磨得光滑,邊緣處能看到經年累月被踩出的淺坑。白日里自然無星可摘,游人們便排隊在石前拍照,做出各種夸張姿勢。
有個中年男子非要攀上巨石頂端,管理員阻攔不及,他已爬了上去,高舉雙臂,讓同伴拍照。下來時腳下一滑,幸而被人拉住,只擦破點皮,石縫里的野草被他帶下來幾株,沾著新鮮的泥土。
"值了!" 他喘著氣說,臉上掛著訕笑。那種似笑非笑的摸樣,很滑稽可愛。
我無法理解這種冒險的意義?;蛟S在他看來,那張照片值得用性命去換,又或許他根本未曾想過會失足。人總是這樣,危險未降臨前,總以為自己是天選的例外。
下山時,走了智取華山路,據說此路是當年解放軍奇襲華山時開辟的。路雖平緩,卻綿長如帶,繞著山體盤桓。陽光穿過樹梢,在石階上投下斑駁的影,想象不來當年智取華山是怎么個智法。
沿途可見不少挑夫,背負著沉重的物資上山,竹筐里被礦泉水瓶塞得嚴嚴實實的。他們低著頭,脊梁彎成了弓,汗珠順著黝黑的脖頸滾落,砸在石階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又很快被曬干。
"一天能掙兩百來塊," 一個歇腳的挑夫告訴我,"年輕力壯的,一天能跑兩趟。"
我想起山上十元一瓶的礦泉水,三十元一碗的泡面。這些挑夫的汗水,不知能從中分得幾滴。
山腳下,游人如織,拍照的、購物的、討價還價的,熱鬧非凡。幾個剛下山的大學生正在炫耀自己的 "壯舉",一個說他在長空棧道上沒系安全帶,另一個說他在西峰頂做了倒立。
聽者或驚嘆或懷疑,他們卻講得眉飛色舞,仿佛已然征服了這座億萬年的山岳。
回望華山,它依舊沉默矗立在暮色里,青灰色的山體漸漸融于晚霞,峰頂的輪廓卻愈發清晰。千萬年來,它見證了無數如我這般的過客,來了又去。
我們的恐懼、驕傲、炫耀,于它而言,不過是風過松林的一陣輕響。
友人問我此行感受如何。
"山很高," 我說,"人很小。"
他笑了,以為我在說笑。其實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真切的感受。
2017年6月22日寫于華山賓館 2025年修改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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