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秘訣就是,擁有蘋果時,只在意蘋果。
配圖 | 《滾蛋吧!腫瘤君》劇照
小學時,我讀過一本風靡兩岸的網(wǎng)絡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書中的女孩患有“紅斑狼瘡”,一種需終身服藥的免疫系統(tǒng)疾病。
年幼的我讀這本小說,不過是跟風湊熱鬧和打發(fā)課余時光。它讓我第一次知道并記住了“紅斑狼瘡”這個可怕的疾病。
只是沒想到,多年后這個曾經(jīng)只在小說和影視劇中出現(xiàn)的名字,會與自己產(chǎn)生聯(lián)系。
從2021年2月開始,我晨起時手指關節(jié)活動有卡頓感,像老舊機器齒輪運轉不暢,當時只當是天冷手僵,沒在意。日子一長,癥狀加重,發(fā)展成了全身游走性關節(jié)痛。今天手肘痛,明天腳踝痛,肩關節(jié)劇痛時,連抬手梳頭都困難,時常胳膊剛抬起一半,就被鉆心的痛逼了回去。
我身體一向很好,除了偶爾感冒發(fā)燒,幾乎沒得過什么大病,去醫(yī)院的次數(shù)更是少之又少。盡管心里清楚諱疾忌醫(yī)不是明智之舉,但我仍抱著僥幸心理,安慰自己或許只是缺鈣或頸椎病,過段時間自然就會好轉。
直到有一日,同事在公司突然身體不適,我護送她去醫(yī)院的時候,便想順道看看自己關節(jié)痛的問題,還能省去額外請假。
詢問導醫(yī)后得知關節(jié)痛可以掛疼痛科,但醫(yī)生檢查過后,并未發(fā)現(xiàn)問題。
雖然此次問診無果,但也正是這次恰好發(fā)生的陪同就醫(yī)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需要盡快查清病因。不久,我又到骨科做了血常規(guī),醫(yī)生看了化驗單后只說血沉指標稍高,并無大礙。聽后我松了口氣,可疑惑又涌上心頭,畢竟周身疼痛確實已經(jīng)影響到了生活,這種程度的疼痛真的是沒有大礙嗎?我隱隱覺得,事情沒那么樂觀。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網(wǎng)上搜索關節(jié)痛的信息時,看到一個帖子描述了相似的癥狀,下面有網(wǎng)友建議“疑難雜癥可以去看看風濕免疫科”。看到這條回復我的心中既有一絲希望,又多了幾分不安。于是,在風濕免疫科開始了一輪又一輪漫長而煎熬的排查。
每次拿著化驗結果復診時,心情都十分復雜,畢竟跟風濕科沾邊的都不會是什么“好病”。隨著一次次化驗結果出爐,各種疑難雜癥被逐一排除,雖然感到慶幸,但是也高興不起來。
某次檢查過后,我拿著檢查結果在診室門口等待,隱約聽到里面復查的女孩患的是紅斑狼瘡。
這個既耳熟又陌生的名詞,瞬間讓我想起二十年前看過的小說。當時還故作輕松地想,我的臉上沒有紅斑,應該不會是這個病。沒等緩過神來,叫號聲響了起來。
我走進診室時,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女孩的臉頰,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我將一疊化驗單遞給頭發(fā)花白的主任,他接過單子,反復翻閱,眉頭漸漸鎖緊。片刻后,他從眼鏡上方抬起目光,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與惋惜,說出了我可能患有紅斑狼瘡的猜想。
有那么一瞬間感覺世界安靜了一下,整個診室的人都望向了我。曾經(jīng)只在小說里看到的疾病,如今降臨到了自己身上?
我感覺自己仿佛被命運狠狠擊中眉心,整個人都懵在原地。怎么會這樣?我不喝酒不抽煙不蹦迪不熬夜,無論如何都不能明白病魔為什么會找上我。
得到結果后,我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平淡無奇的人生終于要有點戲劇色彩了嗎?
原來真正的災難都是悄無聲息地到來,猝不及防。
接下來的針對性檢查證實了老主任的推測。他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地告知,我目前的病情處于未分化期,暫時無需進行治療。但話鋒一轉,他嚴肅提醒,一旦病情發(fā)展,激素藥仍是必不可少的。
原來我之前每天早晨關節(jié)僵硬的卡頓感,在醫(yī)學上有個專有名詞,叫晨僵。而紅斑狼瘡,這個被歸類為慢性病的病癥,還有個令人膽寒的別稱——“不死的癌癥”。
主任特別叮囑,由于狼瘡患者需要長期服用激素或免疫抑制劑等藥物,免疫功能本就低下,必須嚴防感冒。一旦感染,免疫系統(tǒng)一旦被激活,導致病情惡化,將會引發(fā)一系列連鎖反應。
從那以后,伴隨著每天陰晴不定的關節(jié)痛,我開始努力扮演一個“正常人”。
自從生病后,我最怕公司聚餐,曾經(jīng)酷愛美食的我,再也感受不到和大家一起享用大餐的樂趣。包廂里熱鬧非凡,大家有說有笑,推杯換盞。只有我在觥籌交錯間惶惶不安,時刻警惕地觀察通風口,生怕空氣不流通,細菌滋生。
當有人在包廂內吞云吐霧,二手煙繚繞時,我坐立難安,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在縮減我的生命,若有人咳嗽打噴嚏,我內心更是警鈴大作,如坐針氈,恨不得立刻逃離這污染指數(shù)爆表的環(huán)境。
每當此時,我格外懷念從前隨意吃吃喝喝的日子。越是生病越能體會到,能用“百無聊賴”來形容自己的生活,也是一種幸運。
然而,命運并未輕易放過我。沒多久我還是被同事傳染感冒,發(fā)燒接踵而至,隨后是反復低燒,關節(jié)痛也愈發(fā)嚴重。有時腳踝腫痛得厲害,睡覺時厚重的棉被猶如大山壓頂,讓我輾轉反側,橫豎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姿勢。
為了不過早接受激素治療,我開始頻繁輾轉于不同醫(yī)院,嘗試各種偏方,只為延緩病情發(fā)展。請假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的年假早已用完,每次開口都滿心愧疚。
我的身體日漸虛弱,連打飯都需要同事幫忙。看著自己憔悴的模樣,我明白勉強上班不僅無益于工作,還會加重病情。
一番掙扎過后,我最終決定辭職。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句話,現(xiàn)在想來感觸頗深:有時候覺得人類真的好厲害,可以背負著各自的秘密,若無其事地活著。如今,我也成了那個有故事的女同學。
確定專心治療后,我接受了大劑量激素沖擊療法。病情雖然快速得到控制,但副作用也十分明顯。每晚服下好幾顆安眠藥依然輾轉難眠,一晚上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是常有的事。我那時常常夜半時分醒來,望著漆黑的房間,深切感受到什么叫長夜漫漫。
睡著后情況也并沒有好轉,藥物讓我虛汗不止,常常需要半夜起身換衣服,有時實在難受,便在暗夜中呆坐,直至天邊泛白。
幸運的是,激素在我外形方面的副作用較輕,僅出現(xiàn)了滿月臉和水牛背。沒有體重飆升。只是臉盤子胖了幾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覺得辭職或許是正確的,曾經(jīng)愛美的我,無法接受以現(xiàn)在這般形象示人。
知道我的病情的,除了父母,就只有最好的兩個朋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出門我都會戴著口罩。有時甚至會慶幸,從2021年11月開始用藥,到2023年6月,這段藥物反應最明顯的時期,正好趕上人人出門都戴口罩的時候,這算不算是老天的一點憐憫。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我的病情終于逐漸穩(wěn)定。復診從每月一次延長到每季度一次,之前因為吃藥導致的大面積脫發(fā),也因為減藥好了大半,我的顏值也恢復到了生病前的狀態(tài)。
隨著身體好轉,新發(fā)慢慢長出,這些跡象如同黑暗中的曙光,給人帶來一絲慰藉。
這段日子里,母親偶爾還會接到想給我安排相親的電話,可是想著如今這般青黃不接的狀況,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含糊其詞,委婉推脫。
我曾經(jīng)仗著容貌姣好,秉持著寧缺毋濫的原則,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相親對象,因為我不想隨便找個人為了結婚而結婚。但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不僅改變了我的身體狀況,也讓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如今的我,已不再執(zhí)著于表面的光環(huán),更希望能夠遇見一個品性純良、相處舒適的伴侶。
只是我的疾病讓我不敢對婚姻再有所憧憬了。對于狼瘡患者來說,生育是一項巨大的挑戰(zhàn)。懷孕可能加重病情,甚至危及生命,而生育女兒還可能遺傳疾病。生病后,曾經(jīng)無拘無束享受單身生活的自己第一次真切意識到,孤獨終老或許真的會成為我未來的歸宿。
盡管內心矛盾掙扎,我還是收拾心情去見了幾個相親對象。其中一位男生比我小五歲,一米八三的個子,高高瘦瘦,同為本地人,且我們都是獨生子女。他主動表示不介意我的病情,甚至可以接受不生孩子。起初,我覺得這簡直就像是電影里才會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內心涌起一絲感動和希望。
然而隨著相處時間漸長,一些現(xiàn)實問題開始顯現(xiàn)。雙方家庭經(jīng)濟狀況存在一定差異,對方在談及家庭情況時也顯得有些閃爍其詞。我在中心城區(qū)生活,而對方在遠郊購置了一套小戶型,目前仍在還貸階段。而且他的還貸方式有些特別,需要先將錢款以生活費的名義轉給父母,再由父母代為還款。對此,他的解釋是“總不能不給父母生活費吧”,但是這種做法難免讓人感到有些不合常理。
初次見面時,他提議去喝奶茶,我覺得無傷大雅。然而在圣誕節(jié)收到一份幾十元的小禮物時,內心難免有些失落。我開始重新審視這段時間的接觸,捫心自問確實沒有對這段感情有特別的動心之處。深思熟慮后,我決定不能因為生病就委屈自己,當斷則斷,結束了這段感情。
雖然能遇到一個愿意接納自己身體狀況的人實屬難得,但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就像一座沒有根基的房子,隨時可能崩塌。我聽到內心深處有個清晰的聲音告訴自己,不能妥協(xié)。若僅僅為了結婚而結合,婚后生活不幸福所帶來的痛苦和壓力,只怕會進一步刺激病情,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
我開始回想身邊的每一對夫妻,從親戚到朋友再到同事,究竟有多少是能讓我真正羨慕的婚姻?一番思索之后,發(fā)現(xiàn)答案寥寥無幾。不禁感慨,他人都是憑著怎樣的勇氣與篤定,才敢攜手走進婚姻?那些身體健康、事業(yè)有成的人,在婚姻中尚且難覓幸福,像我這樣身體抱恙、未來未卜的人,又憑什么去賭這份希冀。
我終于明白,愛情果然是奢侈品。
這些年,我遇到了需要終身服藥的病情,也遇到了罕見的全球性疫情,卻都沒能遇到愛情。
曾經(jīng),旅行是最讓我開心的事情。那些年的假期都花在旅行上,獨自旅行時看過許多風景,甚至一個人背著包就敢奔赴華山,那站在山頂俯瞰云海和群山的畫面,是我關于旅行最自豪的回憶。可患病之后,長時間與人群接觸的風險讓我退縮,而最令我遺憾的是,我不得不放棄熱愛的旅行。
我曾經(jīng)忙于工作,只能在生活的縫隙中尋找時間旅行。如今有了時間,卻被疾病困在原地。誰讓現(xiàn)在的閑暇時光是以健康為代價換來的呢。公共交通上密集的人群如“定時炸彈”,旅途的疲憊更容易讓脆弱的身體不堪重負。患上免疫系統(tǒng)疾病的自己好像一個玻璃娃娃,連外出逛街母親都會再三叮嚀。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偏偏是自己?我想每個遭遇過不幸的人一定都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但是,這些問題沒有答案,我的前方只有荊棘路等著我去走。
我放棄了對婚姻的幻想,職業(yè)生涯也停滯不前,感覺自己就像游戲里被困住的小人,找不到通關的路口,仿佛人生劇本“卡劇情”了。
在某個看似平常的時間節(jié)點,自己與身邊人已分處不同的生活象限。他們大步向前,而自己被遠遠拋在后面,茫然無措。
從前我常在社交平臺分享日常,可生病后一切都變了。那些痛苦迷茫的文字只能設為“僅自己可見”。
朋友問起近況,我也只能故作輕松,回答都挺好。因為我很怕暴露只有自己的生活不是越變越好,而是停滯不前,甚至是越來越差。
近日重溫了電影《彗星來的那一夜》,一個念頭悄然浮現(xiàn),會不會在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夢中的我就已經(jīng)穿越過了呢?在無數(shù)個平行世界里的自己,依然過著按部就班卻平凡珍貴的生活。那個宇宙里的我,每年最期待的“煩惱”,不過是精心規(guī)劃如何將休息日與長假完美銜接,然后興致勃勃地籌劃著登山臨水、探勝尋幽,在人生地圖上標記下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回憶。
沒有疾病,沒有失去,歷史的轉盤也沒有轉得像滾筒洗衣機。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一個階段狀況百出,不知道怎樣做是最好的,不知道困境什么時候才會結束。除了努力過好眼前的每一天,剩下的也就只有等待和忍耐。
這樣忍耐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病情也沒有反復,我以為我要重啟人生的時候,命運又跟我開了個玩笑。
從2024年1月開始,例假越來越不規(guī)律,平躺時甚至能摸到小腹凸起的硬塊。在跑了三家醫(yī)院,問了五位醫(yī)生后,他們都給出了相同的結論:子宮肌瘤。而且太大且多發(fā),開腹手術是最佳方案。
對普通人來說,這或許只是個平常的婦科手術,但于我而言,狼瘡就像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bug,哪怕是最普通的感冒都可能讓身體陷入危險,更何況是開腹這樣的“大工程”。
明明未婚未育,怎么就要提前體驗“剖腹”這項酷刑了呢。我再一次感到被命運嘲弄。老天似乎知道了我已經(jīng)不打算生育,但還是要讓我嘗嘗這個苦。不一樣的是別人從肚子里取出的是孩子,而我取的卻是可惡的瘤子。
趁著入院前還有些時間,我像曾經(jīng)做旅行攻略一樣,開始瘋狂搜索手術攻略。我如同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做著最后的武裝。我還與幾位癥狀相似且手術順利的網(wǎng)友交流取經(jīng),不遺漏任何細節(jié)。
生病之后,曾經(jīng)陪伴我走南闖北的行李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武之地。沒想到好不容易重見天日,竟是為了迎戰(zhàn)手術。我一邊對著用品清單記錄,一邊收拾行囊。畢竟是人生第一次大手術,不敢輕裝上陣,只要可能用得上的東西都被嚴絲合縫塞了進去,行李箱很快便被填滿。
拉上箱子拉鏈的那一刻突然在想,希望下一次收拾行李是為了久違的旅行。
入院前等待的日子讓人十分焦慮,為了緩解這種情緒,我一個人來到影院連著看了兩部電影。第一部是年少時特別喜歡的動漫劇場版,那些溫暖的情節(jié)和美好的回憶就如冬日暖陽,給我?guī)砹肆α亢陀職狻5诙渴求@悚刺激的科幻片,看著電影里的主角們在絕境中掙扎求生,我的內心竟涌起一絲慶幸:“與在恐懼中走投無路的主角相比,還好自己要面對的只是一場手術而已。”
散場后,路過一家體彩店。一向對彩票不感興趣的自己,此時卻懷著某種微妙的期待,鬼使神差走了進去。在柜臺前駐足良久,仔細對比后,煞有介事地選了一張。小心翼翼刮開,竟然中了30元。雖然金額微不足道,但在那時的我眼中,這仿佛是上天的幸運告示,也是迷茫中的一絲慰藉。
我鄭重其事地將彩票拍照保存,它不再只是一張普通的紙片,而是會承載著好運的微小象征。
自從生病后,每次許愿都變得簡單而純粹:唯愿復查指標穩(wěn)定,家人朋友平安健康。
入院前夕,我將積蓄一一清點,把每張銀行卡的數(shù)額和密碼寫在了信封里。至于“遺言”,仔細想了想,雖對人世并非毫無留戀,卻也沒什么想要特別交代的。轉念間,我竟感到一絲釋然,或許無兒無女在此時也算是一種幸運,至少除了雙親,我不必再背負更多的牽掛。這份平靜中,既有一絲蒼涼,又蘊含著某種難以言表的釋然。
入院后的頭兩天,由于床位緊張,我無奈被安排睡在走廊。沒想到住院初體驗竟是如此別具一格,徹底從零開始。走廊里人來人往,嘈雜的環(huán)境讓本就入睡困難的我整整兩晚輾轉反側。對于即將經(jīng)歷開腹手術的人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手術的前一天,除了繁瑣的各項檢查,最考驗心態(tài)的便是與醫(yī)生的術前談話,以及簽署《手術知情同意書》和《麻醉知情同意書》等厚厚的文件。面對這些文件,患者及家屬需逐條審閱,尤其是那些嚇人的手術風險。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母親竟叫來了父親。
父母離婚二十多年,早已形同陌路。沒想到這次因為我的手術,一家三口竟然在醫(yī)院“團聚”了。這份“團聚”來得猝不及防,我的心情五味雜陳,既有久別重逢的感動,又夾雜著父母二人多年未見的生疏與尷尬。原本以為,這輩子都很難再看到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面,那是僅存在于初中前的遙遠記憶,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重現(xiàn)。只可惜,這并不是什么溫馨的場景。
醫(yī)生翻開《手術知情同意書》,開始逐條講解手術風險。一向喜歡高談闊論、好為人師的父親,意外地顯得有些局促和茫然。反倒是時常短路而莽撞的母親,在面對關乎生命的重大壓力時,卻展現(xiàn)出了我從未見過的鎮(zhèn)靜和果斷。我默默思索,也許是這兩年母親獨自照顧住院臥床的外公外婆,早已在無數(shù)個我不知道的時刻,面對醫(yī)生的講解,獨自做出了許多艱難而重大的抉擇。
簽完一頁又一頁的同意書,就意味著要自己承擔手術可能帶來的一切風險。于我而言,這些同意書既是通往健康的通行證,也是決定命運的生死狀。我在內心默默給自己打氣: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冒險,作為新手玩家,自己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少受苦,然后活下去。
之后,便是一杯接一杯地灌水服用瀉藥,開啟人生又一個“清腸初體驗”。果不其然,這又是一段尷尬無比的經(jīng)歷。
由于我住在走廊,沒有固定房間,便意來襲時,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隨機沖進別人的病房借衛(wèi)生間。若這間有人,便心急如焚地尋找下一間。藥物作用強烈,腹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里面待得時間稍久些,便會有其他病人敲門催促。我一邊蹲在衛(wèi)生間,一邊無奈地想,影視劇里怎么沒拍過術前還有這么尷尬的經(jīng)歷。
待到一切平息時已是夜深人靜。服了安定片依然無法入睡,只能惴惴不安地刷著手機。突然看到一段話,讓我聯(lián)想到了此時此刻的自己——
“中國人常說生老病死,既然有生有死,為什么‘生死’之間還要再加上‘老病’呢?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憐憫。不然我們每個人都在七八十歲卻還康健力壯之年去世,那么對這個世界該有多么留戀呢,那不是更加痛苦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老病’是‘生死’之間的必要演習。”
所以現(xiàn)在自己正在進行的,是生命的必要演習。
我被安排在當天第一臺手術。由于緊張和走廊嘈雜,徹夜未眠,天未亮便早早起床。在昏暗燈光下躡手躡腳洗漱,盡量不吵醒他人。洗漱完畢換上手術服,故作輕松地與母親短暫道別后,便躺上在電梯廳早已準備好的手術床。望著醫(yī)院的天花板,內心沒有劇烈心跳,只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一切就緒,護士熟練將床推進手術專用電梯,向著手術樓層緩緩上升。這一層樓像神秘禁地,外人無法踏入,格局與其他病房截然不同。護士刷卡開啟一道道自動門,每道門打開時“滴”的一聲在寂靜的通道里格外清晰。我被推著在其中蜿蜒穿行,每穿過一道門,離手術室就更近一步。一路上,我?guī)状翁韽埻蛄窟@陌生冰冷的環(huán)境,心里想著,萬一全麻手術沒能醒來,這可就是最后看到的世界的樣子。
終于被推進手術室,那些曾在影視劇里見過的場景,此刻真實展現(xiàn)在眼前。迎面正對上半身的手術照明燈,宛若一個個大眼睛。四周不常見的設備依次排開,不大的手術室竟能塞下這么多儀器。若此刻身邊有手機,我真想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畢竟這地方此生不想再來第二次。
醫(yī)護人員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動作熟練而迅捷,手術室里彌漫著井然有序又安靜無聲的氛圍。我乖乖躺著,感覺自己像條案板上的魚。心里還在思索著有什么想要詢問交代的,還沒反應過來就感到一陣眩暈,隨即失去知覺。
原來全麻是這種感覺,甚至沒來得及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挑戰(zhàn)數(shù)秒,麻醉藥就毫無預兆被推進了身體。與其說是睡著,不如說更像是電腦突然宕機。無痛無夢,在這段時間里,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完全交與醫(yī)護人員。
術后醒來,感覺渾身沉重無力,困意難消,睜眼都費勁。聽到有人詢問姓名,我張嘴無聲,只能用口型回應。
所幸手術順利,之后的一周時間里,多年未見的父母為了照顧術后行動不便的我,久違地有了再度合作的項目。在這段半自理的日子,我仿若被他們重新“養(yǎng)”了一遍。尤其令我意外的是,向來與我疏離的父親,竟主動承擔起更多的陪護責任。他每天早早來到病房,午休時也守在床邊,生怕錯過我的任何需求。還親自在家熬制營養(yǎng)粥送來,每次都詢問我味道是否合口。
原來父母是這么擔憂自己。那些隱匿于瑣碎日常的親情,在我與疾病交手時像無聲的水波,輕托著自己不被卷入海底。
盡管父母湊在一起時依然免不了因分歧而爭吵——他們對我的飲食起居各執(zhí)己見,爭執(zhí)不休。我看著這一幕,心中泛起一種陌生又熟悉的違和感,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童年。然而,當他們配合交接時,我還是悄悄拿起手機,將兩人忙碌的身影定格在一張照片里。這張照片,記錄的不只是他們的爭執(zhí)與協(xié)作,更是那段短暫卻珍貴的“團聚”時光。
這場手術就像歷劫,卻也讓我收獲了非常珍貴的,曾經(jīng)模糊和缺失的愛。那些原以為再也無法重溫的、只存在于二十年前的回憶,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xiàn)。這也許是老天對我的另一種補償吧。
我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將來父母需要時,自己一定要做得更好,用同樣的愛去回報他們。
出院后,醫(yī)生開了全休兩個月的醫(yī)囑。這期間我看了很多的影視劇和書籍,在身體無法遠行的情況下,只能先讓思想和靈魂自由。
偶然間看了一部日劇《凪的新生活》,我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女主角性格敏感內耗,在情感和事業(yè)的雙重打擊下,決定斷舍離掉所有的負面人際關系。她辭去工作,搬離住所,甩掉男友,關閉社交網(wǎng)絡,換掉手機號碼,只身搬到偏僻陌生的地方,開始擺爛重啟。在那里,她結識了奇怪的鄰居們,發(fā)生了許多平凡而溫馨的故事。
劇中女主的一句臺詞仿佛點醒了此刻的我,她說:“稍微嫉妒一下別人家孩子的幸福之后,就在自己擁有的東西上下功夫,好好享受。如果什么都沒有,就盡情享受這樣的一無所有吧。”
盡情享受這樣的一無所有。這不正是自己眼下的處境嗎?
想起曾經(jīng)看到的一句話:你知道幸福的秘訣是什么嗎?幸福的秘訣就是,擁有蘋果時,只在意蘋果。
那么,就把這段“一無所有”的時光,當作是神賜的悠長假期。
好歹還擁有閑暇的時間,以及四肢健全和能吃能喝的身體。雖然短期內無法像從前那樣跨山越海探尋美景,但是在每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還是可以去公園散步,去街邊品嘗小吃,用手機鏡頭記錄城市霓虹。
把這場生命的必要演習,當作是對某種“未知”事物的預演。但更重要的,是要學會珍惜這“重生”之后的平凡日常。每一個看似普通的日子,其實都是生活給予的珍貴禮物。
也許自己只是太久沒有好好出門感受生活了。不如先假裝自己過得很好,然后再慢慢把這份假裝變成真實。
編輯 | 三三 實習 | 舒怡
秋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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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網(wǎng)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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