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繼軍
艾潔的世界是白色的。墻壁是珍珠白,地板是象牙白,家具是啞光白。陽光透過三層過濾紗窗照進來,落在地板上,連塵埃的舞動都是輕了又輕,小心翼翼,仿佛稍有不慎就會被她捕捉、消滅。
她的手里拿著一個酒精棉球,正以毫米為單位擦拭手機屏幕。屏幕已經(jīng)擦得锃亮,亮得能照出自己,—頭短發(fā),淺色瞳孔,以及嘴角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習(xí)慣性抿起的線條。擦完正面擦反面,擦完邊緣擦充電口,最后連手機殼內(nèi)側(cè)都要仔細過一遍,直到棉球上連一絲灰漬都沒有,他才滿意地將手機放在門口的消毒盤里。
托盤是特制的,分別放著鑰匙、門禁卡和手機,每個區(qū)域下方都有微型紫外線燈。他脫鞋時會先在門外的消毒墊上踩夠三十秒,換上室內(nèi)專用的白拖鞋,鞋邊連一點無關(guān)的東西都不許有。
對門的老太太總說:“小艾啊,你家干凈得能直接當手術(shù)室了。”
艾潔只是笑笑。她們不懂,不干凈的東西會鉆進皮膚,順著血管流進心臟,像藤蔓一樣纏得人喘不過氣。她見過那些污垢滋生的角落,見過食物殘渣在垃圾桶里腐爛生出的霉斑,那些畫面像針一樣扎在她腦子里,逼著她一遍遍地清潔,直到所有可能藏污納垢的地方都被抹平。
她的生活像一臺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先用含氯消毒液擦拭衛(wèi)生間的瓷磚,再用超聲波清洗機處理牙刷和漱口杯。早餐是定制的無菌牛奶和真空包裝的全麥面包,面包要放在陶瓷盤里,盤子必須提前用沸水燙過三分鐘。出門前,她會對著鏡子檢查三遍,確保衣服上沒有任何雜質(zhì),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按電梯,出單元門時再將手套扔進專用垃圾袋。
同事們覺得她潔癖。午餐時她從不在食堂吃飯,總是自帶一個三層密封餐盒,在會議室角落獨自用餐。有人想和她握手,她會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遞過去一張消毒濕巾。久而久之,大家都默契地和她保持著距離,像繞開一塊過于干凈的玻璃,怕自己的指紋留在上面。
直到馬虎搬來隔壁。
馬虎像一團火,帶著陽光和泥土的味道闖進了她的私人空間。他搬家那天,艾潔隔著貓眼整整看了半個小時——他穿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牛仔褲,抱著一個牛皮紙箱,額頭上滲著汗珠,笑起來露出兩排大牙。最讓她心驚膽顫的是,他竟然赤著腳踩在樓道的地板上,還隨手把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扔在了她家門口的消毒墊旁邊。
那天下午,艾潔用了整整兩瓶消毒噴霧,把自家門口和半層樓道都清理了一遍,手指因為反復(fù)接觸化學(xué)試劑而發(fā)紅。
馬虎毫無察覺。他敲開她的門,舉著一盤剛烤好的面包:“鄰居,嘗嘗?”他的手指上沾著黃油,盤子邊緣還有面粉。艾潔盯著那些黃色的痕跡,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最終只是僵硬地說:“不用了,謝謝。”
他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收回手:“那我放你門口啦,涼了更好吃。”
門關(guān)上的瞬間,艾潔幾乎是撲過去將門縫貼上膠帶,然后戴上兩層手套,用鑷子夾起那盤烤面包,像處理危化品一樣跑著下樓,把面包丟進了樓下的分類垃圾桶。回到家,她又用消毒水把門鎖和門把手徹底擦試一遍,才坐進客廳的沙發(fā)里平靜下來。
但馬虎的出現(xiàn)擾亂了她的生活。他在陽臺上種花,泥土的氣味順著風(fēng)飄過來;他邀請朋友來家里聚會,笑聲和食物的氣味越過墻壁;有一次,他晾衣服的繩子斷了,一件黑色T恤落在了艾潔的空調(diào)外機上。
艾潔發(fā)現(xiàn)時,那件衣服已經(jīng)被雨水浸透,貼在白色的外機殼上,像一塊難看的污漬刺激著眼球。她站在陽臺上,看著那件衣服,手指因為用力攥著欄桿而發(fā)白。她想裝作沒有看見,但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過去。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閉上眼睛,全是那件濕漉漉的黑色T恤,上面仿佛爬滿了看不見的細菌。凌晨三點,她終于忍無可忍。戴上護目鏡、口罩和橡膠手套,拿著消毒噴霧和垃圾袋,像拆彈專家一樣小心翼翼地靠近空調(diào)外機。
他先用噴霧對著T恤猛噴一陣,然后用兩根長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它夾起來,放進雙層密封袋里。就在這時,隔壁的陽臺門突然打開。
“艾潔?”馬虎穿著睡衣,頭發(fā)蓬亂,顯然是被吵醒了,“你在干嘛?”
艾潔愣住了,月光下,她的全身防護格外夸張。
馬虎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手里的袋子:“哦,那是我的衣服,不好意思啊,掉你家了。”她走過來,想接過袋子,“我自己洗就好。”
“別碰!”艾潔猛地后退,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變調(diào),“很臟。”
馬虎愣住了。他看著她裹得嚴嚴實實的樣子,看著她眼里毫不掩飾的抗拒和恐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收回手,輕聲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艾潔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快步回到屋里,反鎖上門。她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心臟像要跳出來。剛才馬虎靠近時,她好像聞到了他身上的洗發(fā)水味,混雜著一點青草的氣息,和她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完全不同。
那天之后,艾潔沒有再主動去打擾他。樓道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的東西,陽臺上的花草也搬到了靠里的位置。艾潔的世界似乎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白色的墻壁,消毒水的味道,精確到秒的作息。
但有些東西好像不一樣了。她擦桌子時,目光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隔壁的方向;聽到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甚至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自己擦手機的次數(shù),比平時少了一遍。
一個周末的下午,她正在廚房用紫外線燈消毒餐具,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啊”的一聲尖叫,接著是東西摔碎的聲音。她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
馬虎蹲在地上,手捂著頭,旁邊是碎掉的玻璃杯,水漬灑了一地。他好像是想拿高處的東西,不小心滑倒了。
艾潔的手指在門把手上停了很久。她能想象到地上的玻璃碎片有多臟,他手背上可能沾到的灰塵和細菌。但她也看到了他皺著眉的樣子,額頭上好像還紅了一塊。
最終,她打開了門。
馬虎驚訝地抬起頭。
“你沒事吧?”艾潔的聲音有些干澀。
“我……我沒事,就是手好像劃破了。”馬虎想站起來,卻踉蹌了一下。
艾潔走過去,蹲下身。她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還有玻璃碎片上殘留的果汁味。她的胃里一陣翻騰,但還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馬虎的手腕。他的皮膚有點涼,帶著點汗?jié)竦奈兜馈?/p>
“別動,我去拿醫(yī)藥箱。”她說。
她的藥箱比一般人的要大,里面除了碘伏、紗布,還有好幾瓶不同濃度的消毒水。她先用生理鹽水沖洗馬虎的傷口,動作很輕,但因為緊張變得有些笨拙。然后,拿出無菌紗布,小心翼翼地纏上去。
整個過程,她沒有說一句話,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謝謝你,艾潔!”馬虎看著她緊繃的側(cè)臉,輕聲說,“其實……你不用這么緊張。”
艾潔抬起頭,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一抹陽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接觸到他的皮膚,接觸了可能沾著細菌的地面,甚至……可是,她好像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受。
“其實,我家里有碘伏和創(chuàng)可貼的。”馬虎補充道,“就是剛才太急了。”
艾潔“嗯”了一聲,收拾好藥箱,起身要走。
“那個……”馬虎叫住她,“我烤了蔓越莓餅干,這次用了新的密封盒,你要不要……”
艾潔看著他手里那個印著小熊圖案的盒子,猶豫了很久。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在鼻尖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暖暖的、甜甜的味道。
他最終還是接過了盒子。
“謝謝!”她說,聲音比剛才溫柔了許多。
回到家,艾潔沒有立刻把餅干扔進垃圾桶。她把盒子放在門口的消毒盤旁邊,看著它。藍色的盒子在一片白色中顯得格外突兀,顯得沒有那么刺眼。
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一雙干凈的一次性手套戴上,打開盒子。蔓越莓餅干"的紅色在藍色的盒子上跳躍,像是一個個小小的火焰。他拿起一塊,放進嘴里。
有點甜,有點酸,還有一種……他從未嘗過的,一種心跳的味道。
那天晚上,艾潔沒有像往常一樣用消毒水擦拭所有的家具。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月光,手里捏著那個空了的盒子。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餅干的香氣,和消毒水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讓人心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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