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心理學正在迅速從邊緣走入中心。從社交平臺到日常對話,越來越多的人用“原生家庭”“MBTI人格”“NPD”“高敏感體質(zhì)”等詞匯描述自身狀態(tài)。這些原本屬于診室的專業(yè)術語,如今成為了人們理解痛苦、講述自我的通用語言。
中國的“心理熱”并非一蹴而就。從1990年代《知心姐姐》式的大眾啟蒙,到2008年汶川地震后國家層面對心理干預的認可,從“積極心理學”的流行,到近年來描述疼痛、創(chuàng)傷和內(nèi)心掙扎的心理語言的興起。
“自我”成為思考單位,并非理所當然的事情。正如人類學者張鸝所言,“自我”一詞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個新概念。在集體主義占主導地位的年代,個體往往被嵌入社會角色中。改革開放后,中國人才開始帶著“自我”的眼光探視周遭,國家在社會保障中的退出,也帶來了責任的個體化——心理語言,開始成為理解痛苦、尋找出路的替代性支持系統(tǒng)。
“心理熱”既是文化現(xiàn)象,也是一場社會變遷的折射。界面文化發(fā)起“探秘中國心靈”系列報道,嘗試從多個維度審視這場心理熱:它如何進入我們?nèi)粘I睿秩绾嗡茉煳覀兊母兄徒?jīng)驗?在感受被迅速命名的此刻,我們希望重新提問:我們?yōu)楹稳绱诵枰睦韺W?
今天刊發(fā)的該系列第三篇報道,聚焦心理咨詢師陳海賢,探討心理學如何從“找問題”到“找出路”。

咸澀的海風裹著漁網(wǎng)的腥氣,在浙江一座小島的屋檐下打著轉(zhuǎn)兒。少年陳海賢伏在燈影里,筆尖劃過作業(yè)本的沙沙聲,是漁村夜晚的注腳。在這里,“讀書”是掙脫宿命的唯一纜繩——家人殷切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他肩頭。“考不上大學就得當漁民”的念頭,像漲潮時的海水,無孔不入,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緊迫感。
正是心頭那揮之不去的“不夠好”的陰影,驅(qū)使著他在書海中探索追尋。在翻閱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的《挑戰(zhàn)自卑》時,少年陳海賢感到仿佛有微小的火星濺落心田,倏地點燃了什么。正是這束不期而遇的光亮,為他照亮了前路,引領他推開了心理學殿堂的大門。
高考放榜,陳海賢如愿考入了心理學專業(yè),那是1999年。可是,焦慮和不安并未隨海風飄散。大學四年,每逢重大考試、當眾發(fā)言,或是與重要人物相對,他總擔心自己會失控到崩潰。縱使他已預知這份惶恐,失控感還是會如期而至,令他面紅耳赤,心跳加速,虛弱到脫力。
最終走出困境的方法,并非與那名為“焦慮癥”的巨獸的搏斗。多年后,陳海賢憶起往昔,他覺得自己從未真正戰(zhàn)勝過那只巨獸,只是悄然從那場曠日持久的內(nèi)心戰(zhàn)役中抽身而去,開始凝望更廣闊的世界——春天的花,秋天的月,美好的愛情——心中的焦慮便如晨霧遇見朝陽,漸漸消散遠去。原來,人本不需要先征服焦慮,再去關注身外的世界;欣賞世間萬物,本身就是解開心鎖的鑰匙。
如今,作為深耕自我發(fā)展與家庭治療領域的學者兼實踐者,陳海賢愈發(fā)清晰地看到:人們太容易陷入“找問題”的慣性漩渦,急切地為自己和他人貼上種種標簽。然而,比揪出“問題”更迫切的,是學會調(diào)轉(zhuǎn)目光——去尋找那條屬于自己的“出路”。“找出路的心理學,才更貼近人的真實經(jīng)驗。”
從反思自我到關愛自我
2012年,從浙江大學心理學博士畢業(yè)后,陳海賢留校任教,他在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任專職咨詢師。對于這份工作,他曾經(jīng)打過一個比方。河流的下游總有人不幸溺水,為此,人們在岸邊建立起一套高效的營救體系——救援隊隨時待命,醫(yī)院設備精良。然而,很少有人會抬頭望向河流的上游,追問一句:“為什么那里總有人落水?”
某種意義上,心理咨詢師常常駐守在河的下游,專注于救助落水者。他們?nèi)諒鸵蝗盏嘏c形形色色的心靈困境打交道,向人們解釋焦慮、抑郁、強迫,以及種種或能命名、或難以言狀的復雜心理問題從何而來,又該如何緩解。
但陳海賢深知,那些令人痛苦的癥狀,從來都不是故事的全部。它們只是跌落激流后掙扎的身影。于是,他決定“不時溯流而上,去上游看看”。“全心投入的生活、拼搏收獲的喜悅、和諧真摯的情感、幸福充實的人生。這才是我們所要追求的東西,這才是河的上游。我們因為在這些問題上不知所措,才會失足掉進河中。”
帶著這份追尋源頭的信念,他開設了“積極心理學”通識課。這門課效仿哈佛大學的“幸福課”,將目光投向個體與社會的積極面向,探索如何構筑更豐盈、更有意義的人生。
在教學中,陳海賢觀察到一個令人深思的現(xiàn)象:即便身處國內(nèi)頂尖的985、211學府,許多學生依然深陷與他人比較的漩渦,內(nèi)心縈繞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挫折感——仿佛自己本該屬于清華北大那片更高的天空。比如有個優(yōu)秀的學生就這樣告訴他:“當年高考,我在努力壓榨每一道題,每一個分數(shù),如果某個題目丟分了,我就會有深刻的罪惡感,覺得我對不起父母。”
在陳海賢看來,這種普遍存在的焦慮,根源在于整個教育系統(tǒng)——甚至整個社會——無形中將所有學生推上了同一條跑道。分數(shù),這個單一而冰冷的標尺,成了衡量個體價值的唯一準繩。
明明足夠優(yōu)秀,卻在周遭的對比中不斷品嘗挫敗的滋味,成了不少人校園生活中揮之不去的陰霾。當這些學生走出象牙塔,攀比的標尺卻并未消失,只是悄然轉(zhuǎn)換了刻度:從學業(yè)成績,變成了公司的光環(huán)、房子的大小、婚姻的有無、伴侶的背景、孩子的起跑線……攀比的對象如走馬燈般輪換,焦慮與失落卻始終緊緊相隨。
這何嘗不是一種時代的病癥?陳海賢洞察到,人們習慣性地將失敗歸咎于自身的無能,卻鮮少將其視為通往成功的墊腳石。這種認知偏差,正是滋生強烈挫折感與巨大焦慮的溫床。
為此,他引入了后現(xiàn)代心理治療中的“敘事療法”來幫助人們破局。陳海賢認為,當逆境來襲,關鍵在于將其編織進我們的人生故事,并賦予它新的意義。他注意到,太多人沉溺于講述“污染式”的故事:人生本是一帆風順,只因一步踏錯,便步步失守,最終只能在懊悔的泥沼中沉淪,被過去吞噬。而真正能引領人走出困境的,是“挽救式”的故事:縱使前路荊棘密布,我們依然能憑借不懈的努力與探索,在艱難跋涉后,最終迎來柳暗花明。
彼時,學生們常因自覺不夠優(yōu)秀、不夠努力、不夠自律而陷入焦慮的漩渦。普遍的“拖延癥”是縈繞在他們心頭的另一片陰云。然而,陳海賢察覺到,今天人們關注的焦點已然發(fā)生了變化。他說,那時的年輕人心中多少縈繞著一種“人定勝天”的樂觀信念,仿佛在無聲宣告:“機遇就在眼前,只要我能戰(zhàn)勝拖延,就能牢牢把握。”人們更傾向于向內(nèi)審視,反思自身的不足,而鮮少質(zhì)疑外部要求的合理性本身。
可當“內(nèi)卷”、“躺平”等詞匯成為討論的焦點后,一種變化悄然發(fā)生。年輕一代開始減少對自我的苛責與強迫,轉(zhuǎn)而更珍視內(nèi)心的安寧與自我關懷。他們漸漸明白,許多困擾并非源于個人的過錯。
“當下有許多年輕人存在著時代性的迷茫,他們想要努力去追求自己的未來,然而努力之后,要么變得極為辛苦,要么就陷入想要努力卻沒有努力的途徑,進而會去思考自己的這些努力和奮斗究竟有何意義。”
陳海賢聽到有人開玩笑說,現(xiàn)在談幸福,已經(jīng)是一件奢侈、遙遠的事,現(xiàn)在的主題是“活著”。他將“躺平”狀態(tài)與潛在的抑郁情緒聯(lián)系起來,分析道,其根源在于一種深切的無力感——仿佛無論做什么,希望都渺茫,成功都遙不可及。參與競爭似乎只意味著徒勞的失敗,在某些時刻,行動本身仿佛只會招致痛苦與挫敗。為了逃避這種令人窒息的感覺,人們漸漸收攏羽翼,將自己封閉在無形的繭房之中。
面對這種彌漫的困境,陳海賢強調(diào):“沒有成功,也沒有所謂的失敗”,“成長比成功重要”。他曾向?qū)W生傳授追求幸福的秘訣:“三個字,看腳下;一句話,控制自己能控制的東西。有人說看腳下,會走不遠?錯了,腳下的路綿延不絕。”
自我的轉(zhuǎn)變
曾經(jīng),陳海賢深信學術殿堂是創(chuàng)造與生命力最為豐盈的所在。然而,當他真正踏上心理學博士的求索之路,才漸漸看清一個鴻溝:大學里精心講授的心理學,與普羅大眾內(nèi)心真正關切的心理學,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象牙塔中的心理學,最引以為傲的是其嚴謹?shù)膶嶒炘O計和精確的統(tǒng)計分析。它的核心目標,是運用科學這把鋒利的手術刀,將人類那些普遍適用的認知過程,從紛繁復雜的生活情境中一絲不茍地剝離、抽取出普適規(guī)律。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溫度——那些鮮活的情緒、微妙的關系、獨特的生命體驗——常常被視為需要被嚴格“控制”甚至“排除”的干擾變量。
“大學里的心理學,兩頭都沒有‘人’。”陳海賢這樣告訴界面文化。研究的對象固然是人,卻是一個被高度抽象化、符號化的“樣本”;研究者自身,則被要求最好如精密的儀器般冰冷客觀,任何帶有個人色彩的反應,都可能被視為污染數(shù)據(jù)的“噪音”。這與他渴望貼近真實、鮮活人性的初衷,背道而馳。
于是,他心中燃起了成為心理咨詢師的渴望。然而,咨詢室里的工作——傾聽個體的掙扎,撫慰心靈的創(chuàng)傷,探索關系的迷局——卻難以符合學術論文追求量化與普適的規(guī)范。在大學的評價體系里,這份貼近人性的努力,難以找到堅實的立足之地。
為了追尋心中的羅盤,陳海賢踏入以家庭治療聞名的專業(yè)機構“家之源”(Aitia Family Institute),師從李維榕博士。而李維榕的老師,正是結構派家庭治療的泰斗——薩爾瓦多·米紐慶。在李維榕的引領下,陳海賢眼前豁然開朗:他領悟到,在關系這張無形的巨網(wǎng)中,人與人之間的行為與角色,如同精密咬合的拼圖碎片,彼此塑造,共同構成了當下的模樣。系統(tǒng)里沒有孤立的好壞,如同古老的陰陽智慧,看似對立的兩極,實則相生相濟,矛盾統(tǒng)一。
2019年,陳海賢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抉擇:離開熟悉的大學校園,成為一名自由執(zhí)業(yè)的心理咨詢師。那一刻,焦慮與迷茫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交織翻涌,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太過輕率。然而,內(nèi)心深處又有微弱卻堅定的聲音在回響:這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轉(zhuǎn)折,或許蘊藏著非凡的意義。
正是在這樣的困惑與期待中,神話學家坎貝爾的“英雄之旅”理論,恰好為他解讀這段經(jīng)歷提供了鑰匙。在《了不起的我:自我發(fā)展的心理學》一書中,他這樣寫道:“人是通過編織自己的故事,來應對艱難的時刻,完成轉(zhuǎn)變的。”他建議讀者建立自己的英雄之旅。“英雄之旅的故事里,所謂的英雄都只是一些接受生命召喚,到不平凡的境遇里的普通人。”
陳海賢 著
臺海出版社 2019-10
如今,陳海賢運營著一個“自我轉(zhuǎn)變訓練營”,累計有1000多位學員曾在這里學習。在《走出黑森林:自我轉(zhuǎn)變的旅程》一書中,他記錄了學員S的故事。S是一位資深的HR,她對裁員的工作感到難以忍受。因為她不僅見到組織冷酷的一面,還不得不參與其中。她想過轉(zhuǎn)行做教練,給他人提供幫助,但這一工作卻很不穩(wěn)定。
針對S的故事,陳海賢闡述道,人永遠面臨著自我和現(xiàn)實的矛盾。如果個體過于屈從現(xiàn)實,就會失去內(nèi)在力量。真正的成長體現(xiàn)為一個遞進過程:從初期的順從現(xiàn)實,到繼而的反抗現(xiàn)實,最終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超越——無論現(xiàn)實如何,都能保持自信,始終基于自我進行思考,達到此境,方為“找到自我”。關于S的后續(xù)故事,書中并未提及,而陳海賢給出的建議是,S在原工作中依然可以去探索一些幫助員工的做法,保持她溫情的、助人的自我。
陳海賢看到,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受害者心態(tài)”,就是在自我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失衡。其實,人并非環(huán)境的提線木偶,關鍵就在于回歸“我想怎么樣”的主體意識,就可以重新獲得選擇權。
《走出黑森林》中,還記錄了學員阿朵的故事,自童年起,阿朵一直遭受著母親的貶低與辱罵,在阿朵母親眼中,這是一種表達親近的方式。阿朵一度努力迎合著母親。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達不到母親的要求,就從順從轉(zhuǎn)為反抗,她渴望母親能接納真實的自己。可母親眼中看到的,卻只是一個“不聽話”的、讓她失望的女兒。阿朵走入婚姻,又走出婚姻,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將生活攪得天翻地覆,這是她向母親發(fā)起的一場無聲而慘烈的報復。
陳海賢 著
新星出版社 2025-3
面對阿朵的故事,陳海賢向界面文化道出了人性中的一種矛盾:從關系的角度,人深陷自我和歸屬感的矛盾。既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釋放潛能,又需要歸屬感,渴求重要他人的認可與愛,希望獲得群體認同。很多人為此不惜以壓抑或者失去自我為代價。“重要他者否定我時,為了獲取他們的愛,我可能被迫內(nèi)化這種否定,將其納入自我概念。可是長期自認’不好’,會滋生委屈、痛苦和憤怒,進而引發(fā)反抗。這是在關系里長出自我的過程。人可以從一個原本依附的、順從的、弱小的角色,慢慢成長為主動把握人生的自己。”
他看到,對于阿朵來說,其實療愈自己的最好方式,是把自己的世界變大,讓其他關系充斥生活,讓其他信息充斥頭腦。
自我與他人
如今,陳海賢在他那方承載著許多成長故事的工作室里,緊湊地編織著自己的日常:組織自我轉(zhuǎn)變訓練營,進行線下的咨詢,還要定期直播,解答網(wǎng)友的問題。
“關系是不幸福的根源。”陳海賢說。他的老師李維榕也曾經(jīng)寫道:心理毛病全是出于人與人的關系問題,只是處理這種關系問題的手法,各派不同而已。
因為人際關系的復雜性,當下世界“社恐”(社交恐懼)人群日益增多。陳海賢分析稱,人際的摩擦令人痛苦。對深度關系的恐懼普遍存在——當我們靠近他人,對方就會成為重要的他者,其反應會影響到我們的自我感受。“所有的走近都會包含很多的差異,差異很容易變成控制,變成痛苦,有一些人為了防止這種麻煩,干脆社恐就好了。”
可是,不想面對社交的痛苦,就要承受孤獨的煎熬,回避成長的陣痛,就要面對就是虛無的深淵,躲開抑郁的痛苦,要面就要面對焦慮的折磨,“反正都是痛苦,就得選擇一樣”。
陳海賢發(fā)現(xiàn),在人際關系中,面臨痛苦時,人們常會陷入“找壞人”的游戲。在《世界需要壞人》一文中,他寫道:“孩子責怪父母、父母責怪孩子,妻子覺得丈夫是NPD,丈夫覺得妻子是控制狂,員工覺得老板剝削,老板覺得員工懶惰……我都由衷地羨慕。他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壞人,把所有的精力用于憎恨斗爭和反抗,而不用讓自己的人生劇本因為過于復雜而變得無解。”因為,如果壞人不存在,“愛和恨是糾纏在一起的;對和錯是模糊不清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反過來施害者又是受害者……如果沒有壞人,這種模糊和矛盾,會把人憋出內(nèi)傷。”
面對至親至愛之人帶來的關系難題,許多心理學愛好者,甚至部分從業(yè)者,常傾向于使用“原生家庭”、“NPD”(自戀型人格障礙)等標簽來簡化理解,試圖用概念的快刀斬斷亂麻。但在陳海賢看來,這些標簽往往流于空泛,失卻了具體情境的血肉。他指出,“原生家庭”的意涵只能在具體關系中顯現(xiàn)——當一個人用它來訴說父母造成的傷痕,試圖在傾訴中獲得理解與共鳴時,這個詞才真正擁有了生命。
對于標簽化的診斷,他更是持審慎態(tài)度:“我甚至都不知道NPD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來訪者稱其伴侶是NPD。我會問,這是什么意思?他那樣做有原因嗎?往往深入探究才能發(fā)現(xiàn)具體原因。”
有一次直播中,一位女性傾訴:弟弟自幼患病,母親多年進行了悉心的照料,目睹母親的苦楚后,身為姐姐的她決心不能讓母親操心,并努力給予溫暖,可是到頭來,母親的話題永遠圍繞著弟弟。她曾經(jīng)給媽媽寄了一塊玉墜,卻沒有任何回應。打電話過去,媽媽只說收到了,就開始講弟弟的近況。
她問:“母親愛我嗎?”
陳海賢告訴她,母親的愛是存在的,但這是一種把女兒視為自身延伸的愛。所以,母親受苦,便覺得女兒受苦理所應當,母親委屈,也認為女兒委屈天經(jīng)地義,因為女兒就是自己。只是母親并沒有看到這是對女兒的剝削,因為她們自己也是這樣被剝削的。同時,弟弟也是家庭的犧牲者,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無形中暗示著他的無能,母親的照顧把他變成了一輩子需要被照顧的人,這未必是弟弟的意愿。
在咨詢中,陳海賢并沒有把母親、弟弟或者任何人貼上標簽,而是致力于理解各自的處境。陳海賢告訴界面文化,人是關系的動物,一切意義都在關系中生成。陳海賢反復強調(diào),要“See people in context”(從情境中理解人)——從個體所處的關系網(wǎng)絡和具體情境去理解行為,這樣,就能獲得更開闊的視角。“一株植物生長不良,如果只歸咎于植物本身,便忽略了陽光、土壤、風向等系統(tǒng)因素。著眼于系統(tǒng),才能找到出路。”
原生家庭、兩性關系,都是陳海賢工作中常常涉足的“關系”領域。他看到近年來關于女性獨立的討論變多了,這是重要的社會思潮,但他認為不應該把“獨立”簡單等同于“被壓迫者反抗”。他這樣理解“獨立”:“獨立意味著能以平等、自主的姿態(tài)(而非由你定義的角色)與他人合作,共同欣賞彼此的美好,攜手應對關系中潛在的傷害。獨立是合作的基礎,可是如果只有對抗沒有合作,那并非獨立而是糾纏。”糾纏,意味著關系里的人彼此緊密聯(lián)系又相互折磨,渴望脫離卻無力改變。破解糾纏之道,并非寬恕對方,而是為自己創(chuàng)造空間,擺脫關系的桎梏以發(fā)展自我。他進一步闡述,真正的“獨立”應能兼容依戀與享受個人自由空間。陳海賢希望社會能盡快度過兩性對立的階段,重拾對彼此真誠的興趣。
同題問答: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當下的心理學熱?
陳海賢:其實心理的需要是一直存在的,因為人的困境一直存在,但是以前有文學,有宗教,有鄰里之間的關心來解決。現(xiàn)在單獨成立了心理學學科,我們對它有很多的幻想。而且這個時代面臨著很多的變化,帶來某種焦慮,帶來新舊自我的更替。所以心理學熱反映的是我們渴望我們的情感被理解,渴望有人指導我們的人生發(fā)展和變化。但其實,心理學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過一段時間我們就會有別的熱了。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說法:心理學會把責任都推給個人,仿佛社會就不需要承擔什么責任?
陳海賢:責任這件事很奇怪的,問題出現(xiàn)的時候,人是在一個系統(tǒng)里,所以說誰的責任是什么意思,要給他判刑嗎?心理學里我們會談到,我們要自己去改變,去負起責任。意思是說,你的人生是你的責任。你選擇用什么方式去應對外在的挑戰(zhàn),是你的責任。
界面文化:你如何理解年輕人在“躺平”與“內(nèi)卷”間掙扎?你會如何建議?
陳海賢:以前的競爭是一種隱性的承諾,只要好好努力,就有好工作、好生活,現(xiàn)在這種承諾消失了。年輕人不想陷入無謂的競爭,在競爭中消耗自己,因為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感。很多人就想,我再努力考上名校又怎么樣,已經(jīng)失去了卷的意義,所以他們選擇了躺平。可是,人有一種本能,希望自己能夠最大程度地發(fā)展自己的潛能,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所以人必須要做事,必須享受成就感,這不是為了在競爭中贏過別人,而是為了克服自己的不足,讓自己成長。
界面文化:“韌性”總被拿來描述個體如何抵抗沖擊,在一個高度不確定的時代,你覺得它意味著什么?我們可以如何維持一種不被打散的韌性?
陳海賢:羅曼·羅蘭說的那句話:真正的英雄主義是你認清世界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我們首先要認識到,世界就是不完美的,有很多災難、危險和不確定,我們會面臨生老病死。之后我們再問:我要選擇以什么樣的方式生活呢?我能不能仍然對生活保持某種熱愛呢?我能不能去尋找新的人生意義?這就是韌性。
界面文化:很多心理學詞匯比如原生家庭、MBTI人格、NPD……都非常流行,怎么看待人們依賴各種術語給自己或他人貼標簽的趨勢?
陳海賢:當自己情感受傷了,每個人都會試圖去理解自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以及讓別人理解自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們不知道,理解問題和解決問題是兩回事。很多妻子來見我的時候說自己的老公是NPD。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老公是不是NPD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借助這個詞去控訴老公對自己的傷害。這樣說的時候,一般她老公就會否定,說自己不是NPD。這些名詞亂飛,表達的只是我在關系中受傷了,希望你看見,可是越是這樣,對方就越看不見。(為什么?)如果我說你是NPD你接受嗎?(我不接受,我感覺自己被貼了標簽。)
MBTI是另一種了,它好像比星座稍微科學一點,但也沒有科學多少。共同之處在哪?它代表了我是這樣看待我自己的,所以我也希望你這樣看待我。(有人用弗洛伊德的詞“細微差異的自我迷戀”來評價MBTI)我沒有聽過這個詞,但我覺得對。弗洛伊德和榮格是死敵,榮格是提出MBTI的理論——人格原型的人。這樣的話你就知道了,弗洛伊德是不會理睬榮格這一套的。
界面文化:有沒有什么方法或者經(jīng)驗,在你感到混亂或失衡的時候能讓你平靜下來?
陳海賢:為什么我們在遇到焦慮的時候要讓自己平靜下來?也許焦慮里有我們忽略的、對我們有價值的領悟。人不是一定要靜息到像烏龜一樣,才算最完美的狀態(tài),誰說負性的情緒沒有價值呢?
(本文按語部分寫作:徐魯青)
參考資料:
《一段往事(by陳海賢)》http://www.xlzx.zju.edu.cn/2012/0618/c55640a2236062/page.htm
《一條河的下游和上游(by陳海賢)》http://www.xlzx.zju.edu.cn/2012/1017/c55640a2236069/page.htm
《世界需要壞人》https://mp.weixin.qq.com/s/n5SELPZ_EfT2lXpFQjvl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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