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文學如何創造傳統,而傳統又如何塑造未來
五月末,我抵達德國北威州的Geldern,正逢一年一度的托爾金節。下火車后,我步行穿過一片林地,遠遠地看見草地上升起了帳篷,煙火繚繞,有人在河邊磨面,有人在棚下用古式木工打造手斧,有孩子身著霍比特服飾在泥地上追逐。一時間,我并不覺得自己“進入了中土”,而是仿佛走進了一場確實存在于歷史里的村落節慶,沒有現代音樂,沒有熒光色,沒有塑料。只有火堆、吟唱、木頭、弓箭,以及手寫的精靈語標牌,認真的,不容嘲諷的。
托爾金節第二天的入場決斗
這是一種不同于“cosplay”的氛圍。不是模仿,不是角色扮演,更像一種儀式化的生活轉調:人們暫時放下真實身份,但不是為了躲避,而是為了進入另一種可以成立的世界,一個書中的世界,一個擁有語言、地理、傳說與傳承的世界。這個世界,叫中土;它的締造者,名叫托爾金。
我從未見過一個節日這樣同時承載幻想與秩序。在活動場地的主棚內,德國托爾金協會正在舉辦“精靈語詩歌朗誦會”,兩位學者穿著長袍、帶著筆記,字正腔圓地論述元音元輔的古語言變化、從古北歐文獻中抽取出的托爾金語法原則,以及如何通過詩歌復現中土語言的音韻結構。我見到聽眾舉手提問,有人請教:“在《精靈寶鉆》中,此句是否能按照昆雅傳統發音朗誦?”學者認真回答,臺下頓時響起掌聲
旁邊的小屋是“霍比特廚房”,志愿者正用柴火鍋熬制洋蔥湯,孩子們排著隊等著蘸蜂蜜面包。再往前,是手工藝者集市:皮革匠、銀飾師、古書商、植物師,每一個攤位都像從第三紀元的集市搬來。
參與者們正聚在一起喝啤酒,圖源:Silber-knoepfchen
那一刻,我意識到:托爾金節不只是粉絲文化的自娛自樂,它更像是一項尚在形成中的民間傳統。它有時間表,有地理中心,有代際參與者,有語言與故事體系。它正在完成一個幻想文學罕見的飛躍:從“被閱讀的文本”,變為“被繼承的習俗”。這不僅僅是文化節,更是一種對“傳統”本身的提案。
書讀完,傳統才開始:托爾金“歷史感”的構建
J.R.R. Tolkien 作為語言學教授,是極少數真正具備“形塑神話”的知識結構與心理執念的現代作家。他的中洲并不是“想象中的國度”,而是用整個西方語言史、民間信仰、宗教隱喻與神話結構“拼寫”出來的完整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托爾金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編撰一套屬于英語民族的替代神話(substitute mythology),一種為失落的文化創傷創造補語的歷史性修復。
他曾在信中寫道:“我希望為英格蘭創造一個神話體系,如芬蘭的《卡勒瓦拉》、斯堪的納維亞的《埃達》那樣,一個屬于語言的神話,不是宗教,卻能夠讓人們相信。”(Tolkien, Letters, 1951)換句話說,他并非在寫作中“復制”一個中世紀,而是在構建一個“可以流通的歷史幻想”,使它具有語言的紋理、文化的時間感與宗族的層級結構,仿佛它真實地發生過,只是被某種時間斷裂埋藏了。
托爾金極為重視“可信的歷史錯覺”(the illusion of historicity)。這體現在他對中洲世界的年代編排、文字譜系、語言演化、神祇與生民之間的因果鏈條的構建中,《精靈寶鉆》《魔戒》《未完成的傳說》這些作品相互嵌套,不是為敘事方便,而是為了營造一種“被考古學可能找到”的歷史深度。例如,《精靈寶鉆》如同遠古經卷,《魔戒》像一則中世紀傳奇,而《霍比特人》則像是晚近的民間故事。這種“從經史到志怪”的文學手法,讓中洲不只是虛構國度,更是一個具有可繼承性的文本宇宙。
為了賦予世界“信史的質地”,托爾金還大量構造語言細節。他的創造過程先有語言,后有人物和種族。昆雅語、辛達林語、黑語等并非情節裝飾,而是“歷史發生機制”的一部分。每種語言背后都是一段遷徙、一次分裂、一次命運的轉向。學者湯姆·希普(Tom Shippey)稱:“語言在托爾金世界中不是工具,而是文化演化的痕跡,是民族身份的化石?!保⊿hippey 2003)
這種史觀也延伸到他對英雄與時間的理解。中洲的時間線是神話性與斷裂性的。它不是“永恒重復”,而是“逝去與遺忘”:精靈逐漸衰落、努門諾爾沉沒、伊魯維塔不再發聲,這是一個自帶“失落感”的世界。其核心不是烏托邦,而是記憶的殘片;不是現世繁榮,而是曾經偉大。托爾金真正的文學發明,不是構造未來,而是讓一個過去“值得被悼念”。
愛好者們帶著自己的孩子參加節日,圖源:arandil_dtg
因此,托爾金節本身也不是慶祝未來的節日,而是悼念中土失落文明的象征儀式。當參與者在森林里吟唱昆雅語詩篇,或手制灰港木船模型時,他們其實是在重建“失落”的共同體經驗,就像一群文化的繼承者,在沒有真實祖先的前提下,依舊莊嚴地傳承一個他們“選擇相信”的過往。
這種“反向歷史建構”能力,是幻想文學極少數可以與民族史學相對話的維度。托爾金成功地將文本轉化為時間,將角色轉化為象征,將虛構事件轉化為可以繼承的儀式動因。于是,托爾金節之所以成立,不是因為有人“喜歡看小說”,而是因為那部小說早已具備“歷史文本”的力量:它允許人們擁有悼念、再現、繼承與紀念的可能性。
如同中世紀修士在《編年史》中夾帶寓言與神跡,現代人也許正通過托爾金節,以另一種方式縫補自己的文化記憶斷裂。區別只是,我們的神話是從小說來的,我們的紀念碑是從手工藝與角色扮演中搭建的。我們不是在慶祝托爾金,而是在把他的世界推進到歷史可能的領域之中。
節日里的學術編織
參加托爾金節最令我驚訝的,不是霍比特人的服飾有多精致,或中洲小吃的調味多么古典(樸實),而是現場濃厚的學術氣氛。這不僅是一場沉浸式體驗,更是一次關于語言、文本與文化史的嚴肅討論。在我看來,托爾金節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并未將“知識”與“扮演”割裂開來,反而將兩者編織成一場充滿活力的公共神話實踐。如果沒有這部分,那么托爾金節也不過只是一場大型的漫展罷了。
活動期間,德國托爾金協會(Deutsche Tolkien Gesellschaft, 簡稱DTG)組織了一系列全天候講座,議題涵蓋從語言演變、文本比較、神話譜系,到中洲政治史的虛構邏輯。其中一場講座名為“昆雅語的時態系統與敘事聲音的交織”,由一位大學語言學教授主持。在他講解托爾金如何在昆雅語中構建一種“敘述用語層級”時,臺下不少觀眾認真記筆記,提問環節甚至有人自帶托爾金原稿注釋版本,與講者交流詩歌重音與詞尾變格的問題。
學術講座之外,還有更多輕量化但仍具知識密度的環節:比如“托爾金與盎格魯-撒克遜史詩的互文性”小組討論,或者“精靈建筑風格與哥特式宗教美學”的公開演講。這些講座穿插在節日活動當中,與角色扮演、音樂會、戰斗演練等“感性環節”并置,營造出一種少見的“參與性知識現場”。你可以上午參加關于《精靈寶鉆》敘事結構的講解,下午立刻換裝化身蘭斯特拉人,參與一個“第三紀元戰役”的情境模擬。這種體驗打破了現代人對“知識是抽象的、冷靜的”的誤解,反而使知識回到了它應有的,儀式性、身體性、共同記憶性的場域。
托爾金節的這種“學術—儀式復合性”,可被看作一種“未來傳統”的結構模型。在現代社會中,節日常常成為文化的緩沖器,它一方面承載敘事,另一方面制造身份。而托爾金節,因其背后有如此豐富的文本、語言系統與文化邏輯,使其從“粉絲聚會”自然進化為“準宗教儀式”:在這里,知識不是脫離感官的抽象分析,而是成為可以行動、可以復述、可以歌唱的公共語言。
學者 DimitraFimi(2010)指出,托爾金文學的延續性不僅源于文本自身的深度,更在于其“啟發了一種文本之外的知識實踐,這種實踐通過語言學習、宗教擬仿和社群敘事持續再生產神話結構”(p. 78)。換句話說,托爾金的文學遺產之所以持久,是因為它被后代讀者發展成了一種“學術-儀式混合型傳統”。而在托爾金節上,這一傳統得到了幾乎完美的場景驗證。
夜間共讀
甚至可以說,這種節日行為正在為幻想文學賦予一種新的社會功能,不是逃避現實,而是為當代社會缺失的意義系統,臨時搭建一種共享敘事框架。它提供了一個場所,在這里,講座不是冷板凳,朗誦不是裝飾品,知識不是排除感性的機器,而是一種正在發生的“共同創造”。
當我們穿上斗篷、朗誦昆雅語詩句,聽講中洲神話中的“失落之戰”,我們不僅在緬懷一個虛構的過去,也在建立我們自己的未來,一個可能進入時間、可能被銘記、可能在幾代人之間流傳的未來。
歷史是被制造出來的
在托爾金節的林地營地里,我時?;秀保何覀兙烤故窃谀7乱槐緯€是在繼承某種過去?在那些用辛達林語寫成的指路牌、講解員講述第三紀元起源的語調中,我意識到,這里的人們并非“把小說當歷史”,而是用小說的語言在實踐一種新的歷史感。唯有大家都相信此刻真實,才能夠徹底在中土世界沉浸兩天。
歷史,從來不是客觀中立的堆疊,而是一種可以被繼承、被講述、被儀式化的文化結構。正如歷史學家Hayden White(1973)所指出的:“歷史的真實不在于它是否發生過,而在于它被講述得多么像真的。”換句話說,歷史是一種被敘事構建出來的幻真(truth-effect)。它不是完全虛構,但也不需要“原始證據”來成立,它需要的是一種連貫的、具有參與可能的講述。
托爾金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他創造了精靈與霍比特人,更在于他用語言、血統、編年、戰爭、神譜和滅亡,為這個世界提供了“講述的權力”。而托爾金節,則是這套敘事結構的集體再表演,它讓一個完全虛構的世界獲得了一種幾可亂真的“歷史沉積感”。我看到手工藝者在復制第三紀元王國的徽章,看到父母教孩子朗讀昆雅語祭詞,看到學者在露天劇場討論努門諾爾的道德衰敗。這些行為,并不只是“模擬”;它們更像是一種正在被組織和繼承的“文化行為”。托爾金節的歷史性,并不在于“它是否真的發生過”,而是關乎它是否已成為代際之間可以重演、可以記憶的儀式網絡。
在這個意義上,托爾金節不僅僅屬于托爾金,而屬于所有“渴望傳統”的現代人。而也許,傳統本就如此形成:不是因真實發生才流傳下來,而是因為它值得相信、值得重復、值得共同進入。百年之后,也許某位歷史學家在記錄21世紀民間文化時,會寫道:“在每年五月,人們聚集于森林或古都,身披奇裝,講述一個舊時代的故事。他們自稱后裔,唱著祖先的歌謠。”而我們今天所做的,不過是那一段敘事的原點。
結語:當幻想成為我們最真實的歷史記憶
我離開托爾金節的那天傍晚,正值黃昏。林地邊的草地上,一群孩子正圍著一位身著長袍的吟游詩人坐成一圈,他用近乎古英語的腔調低聲講述芬威家族的興衰。而遠處的集市上,匠人還在雕刻帶有精靈符號的木盒,一位老太太蹲在爐邊慢慢地翻著黑麥餅,幾個青年則在練習辛達林語中的“r”音發音,一切井然有序,像一個活著的舊世界,仿佛它從未消失,只是我們剛剛學會重新進入。
在那一刻,我并不覺得我在“紀念”托爾金。我甚至忘了自己是個現代人,是個讀者、學者、觀察者。我只是某個文化演化鏈條中的一環,像那些念詩的孩子、烤餅的老人、講古的學者一樣,在“重復”某種我們認定值得記住的事物。
離去前看到的小小晚餐桌
我們常以為歷史是從過去流向現在的河流,但托爾金節讓我想到:歷史也可以是從未來回流的風。我們選擇某段過去,將其文本化、儀式化、節日化,然后反復進入,直至它成為我們自身文化的一部分。
我們讀托爾金,不只是為了故事,而是為了在故事里構建一種我們失去卻渴望的“秩序感”;我們參加托爾金節,不是為了扮演,而是為了和他人共享一種“可信的過往”;我們寫關于托爾金節的文字,不是為了紀念一位作家,而是為了見證一個傳統的誕生。
“只要還有人讀它,它就不會終結?!蓖袪柦鹪凇赌Ы洹返慕Y尾這樣寫。而他的讀者,真的聽進去了。我們不僅讀下去,也開始生活在其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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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ppey, T. (2003).The Road to Middle-earth: How J.R.R. Tolkien Created a New Mythology. Houghton Miff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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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e, H. (1973).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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