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八年,卡夫卡二十五歲,入職布拉格勞工事故保險局,擁有了一份體制內工作,一九二二年因病退休;僅十四年的職業生涯,幾乎成為他一生中那些深刻思想與重要作品的來源。這看起來荒誕,極為悖謬。
工作幾乎是每日耗費時間與精力最多的事情,卡夫卡在日記中時常抱怨:
晚上,十一點半。在我從辦公室里解脫出來之前,我是沒有指望的。
今天我甚至不敢責備自己。假如對著這空洞的一天大喊,就會得到一陣令人作嘔的回聲。
當我不必去辦公室時,我能安心地為了我的工作而活,而不必把這六個小時花在辦公室里。
在辦公室里,我表面上盡了我的義務,但是卻沒能滿足內心的義務,而內心沒能滿足的義務就成為一種不再從我心中離開的不幸。
在辦公室里,時而焦慮,時而自信。
但與我們想象中不同的是,卡夫卡的工作能力非常突出。從一九〇八年開始工作到一九〇九年十月,卡夫卡是勞工事故保險局的實習生;一九一〇年五月,他被任命為法務專員;又過了一年,一九一一年,他就被提拔為全權代表,之后晉升部門副主任。卡夫卡的兩位上司,為了讓卡夫卡免于繁雜事務,更好地發揮才能,很快就履行了書面提拔程序。而據萊納·施塔赫所寫,卡夫卡在工作中“只要在崗,就會全力以赴”。
盡管如此,卡夫卡曾在給上司的信(他在日記中寫下的信的草稿)中寫道:
今天想要下床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暈倒了。這有一個十分簡單的原因,我徹底工作過度。不是由于辦公室的工作,而是由于我的其他工作。在這件事情上,辦公室的工作只占無辜的一小部分。當我不必去辦公室時,我能安心地為了我的工作而活,而不必把這六個小時花在辦公室里,這在周五和周六尤其折磨我,您無法想象,因為我的心思都在自己的事情上。……此外,明天我肯定就會恢復健康,就會走進辦公室,屆時我聽見的第一件事,將會是您想要我離開您的部門。
他在信中還稱這是一種“雙重生活”,但他并未離開工作,而是一生都生活在其中。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卡夫卡因職位重要暫緩入伍。一九二〇年十二月至一九二一年八月,卡夫卡在肺病療養院療養,八月底即返回工作崗位。
縱觀卡夫卡的一生,在工作崗位上,他幾乎堅持到了身體所能承受的最后時刻。但這種堅持作為他存在于其中的現代生活形態的象征,帶給他的是一種本質的空虛和無盡的絕望。在生命的最后,當在日記中再一次提及工作時,卡夫卡寫道:
我的生活方式單調、規律、安逸、依賴,這注定要把我牢牢地留在我所待的地方。何況,我對安逸和依賴的生活有著超乎尋常的依戀,因此,這更加強了一切對我有害的東西。最后,我的年紀也越來越大,要改變越來越難。而在這一切中,我看出了一場持續無盡且沒有希望的大災難。我將拖著自己在薪金等級上一年一年地往上爬,變得越來越悲傷,越來越寂寞,如果我還能夠忍受的話。
對于卡夫卡來說,忍受與等待是唯一的辦法,而寫下這種忍受與等待,卻給予他力量。日記中關于工作的記錄很多,這與他的幾段戀情、和父親之間持續膠著的關系一樣,都在寫作中成了他汲取靈感的源頭。
卡夫卡工作中的部分場景,后來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了他的虛構作品中。他工作的勞工事故保險局曾負責推動企業主支付雇工事故保險費的法案生效。企業事故發生概率越高,企業主需要支付給工人的人均保險額就越高。而關于企業的危險級別卻很難鑒定,于是卡夫卡親自去工廠實地查看,走訪波西米亞北部的工業城市,最終掌握了木業、加工業和采石業的大量技術細節。
在他的短篇作品《在礦井的一次視察》中,神秘的決策部門下達某項任務,要求鋪設新的坑道,十位最高工程師和兩位雜役因此被派到井下視察。然而視察并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小說甚至在工作場景中寫了一種詭異的非工作狀態。在寫作者凝視的目光中,每一位視察者最細微的動作、神態都展露無遺,井下仿佛一個戲劇舞臺,他們依次出場,竟然獨具個性。礦工們默默等待在一旁,消磨了原本需要工作的時間。小說的結尾寫道:
今天沒干多少活兒;中斷的時間太長了;這樣一次視察讓大家根本沒有心思干活。我們太喜歡目送先生們走向黑暗的試用坑道,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
在無工作目的,或與工作目的相違背的情境下,來視察的工程師成了被觀察的人,而工人們在等待與觀察中,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工作、生活也因此得以延續。
在卡夫卡的虛構作品中不存在自由的世界。他所寫的場景幾乎就是他自身的處境。但似乎在模擬生活、將它呈現為戲劇舞臺的過程中,一種來自邏輯的不無詭異的自由狀態,涌出了日常生活的法則,成為人物瞬間的感受,如同卡夫卡在日記中所寫,獲得了“隱約的希望,隱約的信心”。
如果說卡夫卡的小說是對完整的生活情境的模擬,那么在日記中,那些或具象或抽象的片段,就是一種模擬練習,也是一種觀察世界和自我的練習,它們與虛構作品一樣,花費了極大的耐心,時而陷于日常生活每分每秒的無盡細節中,時而讓存在體驗成為寓言,用語言與邏輯賦予它閉環,又敞開無數空間,讓心靈自由出入。這是卡夫卡的自由世界,在其中,愛情、婚姻、家庭、工作……這些與現代制度結合、被卡夫卡視為生命之外部的事物,似乎都獲得了一種輕盈地升起的動力,而不是沉重地壓在個體身上,此時不可能之物也成為可能,例如日記中寫的為陡峭的公園發明的交通工具:
拿一根樹枝,不需要特別結實,把它斜撐在地上,一端握在手中,盡可能輕松地坐上去,就像斜坐上女士用的馬鞍那樣,這根樹枝自然就會滑下斜坡,你坐在樹枝上,就會被帶著一起走,在全速滑行中、在那富有彈性的樹枝上愜意地擺蕩。……這個裝置的主要優點還在于樹枝細而靈活,可以視需要壓低或抬高,因此能通往任何地方,包括一個人只靠自己難以通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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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自1910年開始寫日記,到1923年為止,這也是他一生中創作最豐沛的時期。相較于他的小說,他在日記中表現得更為坦誠、自由,讓我們得以一窺他獨特、豐富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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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接近于孤獨:卡夫卡日記1910—1913》
作者:[奧] 弗蘭茨·卡夫卡
譯者:姬健梅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10
本書收錄了卡夫卡寫于1910年至1913年的日記。在這一時期,他記錄了與父親的矛盾、在寫作和工作之間的內心掙扎、對猶太歷史的興趣、與戀人菲莉絲的相識等。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他的靈感片段、未完成的殘稿,以及他內心全然的疲弱、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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