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我看完今天的故事,立馬想到一部電影,巨星小李子演的《貓鼠游戲》。
《貓鼠游戲》里帥氣的小李子,只比我帥一丟丟
小李子飾演的角色智商驚人,偽造支票騙取現金、冒充飛行員享受高級服務,還自造醫生身份和護士談戀愛。
這些情節又爽又傳奇,卻是從一個人真實的人生改編——被譽為“20世紀最大詐騙藝術家”的弗蘭克·阿巴內爾。
今天故事里也有一個老頭熟練掌握這兩點,他已經73歲,極其擅長包裝自己,就用“畫餅”和表演,在參與人和銀行之間組了一個18億的騙局。
一旦成功,每個參與人的分紅都能買下一條商業街。
但其中也有被迫參與的——我的作者張飛。他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掌門人,手下有名牌高校的法學畢業生、初中肄業的緩刑犯,還有被體制趕出局的法官。
當老頭的騙局暴雷,把鐮刀揮向律所。張飛就靠這群人,用荒唐又精彩的方式,完成了一場自救反擊。
2024年10月22日晚上,我在律所的地下停車場,吞下很多安眠藥。
近一周前,我第三次走進精神病院,被檢查出重度抑郁、重度焦慮和恐怖癥。當時腦袋里沒有死亡的概念,只是有個聲音說,吃藥就輕松了。
就像渴了要喝水,餓了得吃飯一樣,理所應當。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里,撿回了命,但是整個人就像行尸走肉。
我一直自詡是個挺硬的人。自從創建律所,就一直帶著團隊往前沖。當時約定好,律所五年后再分紅。最難的時候,我每天吃盒飯,舍不得開空調,物業發催促函,讓我們一個月內繳房租,不然就滾蛋。
那樣的困境也沒有擊垮我。唯獨這回,我有一種感覺,我也好,律所也罷,都不再有未來可言。因為五年臨近,律所賬上等著分紅的150萬,全部被一個騙子卷走了。
這個騙子叫老莫,是一個73歲的老頭,既沒背景也沒靠山,竟然擺出一個涉及金額18億的騙局。律所的150萬,對這個騙子來說,只是順嘴舔進去的殘渣。
第一次見老莫,是去年五月中旬,川渝的一座茶舍里。那是一個鬧中取靜的院落,地上鋪著青磚,服務生穿著漢服。包間里,老莫盤腿坐在茶臺主位上,擺出一個請的手勢。
他染著黑發,臉上爬滿皺紋與老年斑,手背血管凸起,身上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襯衣,五月天氣很熱了,他依然將洗得發白的行政夾克套在外面。
老莫掃視我,抽出一支煙,扔到面前。他的眼神里透著沉穩、自信,還有點兇狠,讓我想起禿鷲的眼睛。
坐在我身邊的鄭健,顯然沒有看懂眼神背后的東西。在他眼里,老莫就是財神爺,所以他硬拽著我過來,要我和老莫見一面。
幾年前,律所參與經營和投資一家典當行,目的就是從這個金錢交易最頻繁的地方,獲得更多案源。鄭健是典當行的股東,這兩年聽說搞不良資產套現很賺錢,一門心思想搞這個。
老莫就在這時出現。他讓助理來到典當行,抵押上百萬的資產,又在不經意間,透露出自己是做不良資產的,在邊疆某自治州套現過上千萬。
鄭健動了心思,主動提出給老莫的下一場計劃墊資。沒想到,老莫說:“小伙子,誰給我墊資,就意味著我給誰分配利潤,你還不夠資格?!?/p>
鄭健沒氣餒,軟磨硬泡約這次見面。趁著老莫洗茶,直接喊出:
“只要給我墊資的機會,收益怎么分配,都您說了算!”
老莫一直用禿鷲的眼神盯著他,直到鄭健把話吐干凈了,沒話了,才點著頭開口:“年輕人有沖勁、有膽量,不放過任何機會,你身上有我年輕時候那股勁兒。不錯,我可以給你個機會,但是利潤只能給你三成?!?/p>
“干爹!”鄭健一拍桌子,把老莫都嚇了一跳,茶杯一晃,茶水灑了。
老莫朝旁邊瞟了一眼。坐在墻角的助理拿出文件。鄭健逐份看過,遞給我。
我邊看文件,邊聽老莫講述計劃。他的獵物仍在邊疆,只不過從某自治州變成某自治區,騙局由數千萬,膨脹到18個億。
那時我怎樣也想不到,18億的騙局,能騙到我們這家小律所頭上。
不良資產套現的騙局說起來很簡單。首先找到一個經濟落后地區,表現出強烈投資意愿。官員白撿政績,多半會幫忙協調銀行,商量貸款政策。其次找到幾位冤大頭墊資,購買諸如酒店、商業綜合體這樣的不良資產,作為抵押物貸給銀行。
接著利用官員的影響力,讓評估機構鑒定不良資產,給出遠高于買價的估值,從銀行那里拿到遠超出成本的貸款。貸款到手,洗出來,最后企業破產,拍屁股走人。
騙局的過程不是嚴格按照流程走,有時交錯進行,有時同步走,但是怎樣做都不新鮮。放眼望去,很多爛尾的景區、產業園、主題小鎮,幾乎都是這出騙局留下的瘡疤。
離開茶舍,鄭健問我怎么樣。我只說沒興趣。典當行放貸賺利息,不是搞天使投資的,我也不懂農牧業和出口貿易,不賺認知范圍外的錢,是我的底線。
更何況,這是投資一個騙子,老莫打算騙銀行貸款,涉嫌貸款詐騙罪。
鄭健嗤之以鼻:“瞧你說的,我只是買一些資產,借給他,到日子他還錢還利息,老莫拿這些東西犯罪,跟我有啥關系?”
他態度堅決,我也就不再說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整個夏天老莫和鄭健都沒閑著。老莫說要應酬,搞關系,鄭健就成箱地買茅臺、買中華煙,老莫要顯派頭,鄭健就找租車行,給他租輛邁巴赫。老莫是失信人,鄭健愣是自己花了七十多萬,填平他的窟窿。
親兒子都沒這么孝順。
直到九月,老莫打算再到自治區,搞定估值。鄭健讓我和他一起去“盯著老莫”。這一步實在重要,他心里也沒底。我和他說得很清楚,只幫他審查合同,扮演法律顧問。
沒想到,老莫的手段令我大開眼界。
從自治區機場出來,地方官員安排的接機人員高舉牌子,將我們迎進兩輛黑色帕薩特。開出機場,兩輛車一前一后,打著雙閃無視紅綠燈,短短二十來分鐘,把我們送到酒店。
這么高規格的待遇,僅僅因為我們是老莫的投資人,說明騙局的第一步“找官員鋪路”,老莫已經搞定了。
放下行李后,鄭健來我房間,他顯得很疲倦,站在我的床前直挺挺地倒下去。
“飛哥,接下來幾天你辛苦了,盯死老莫。”說完,翻身睡了。
老莫傍晚的時候才到,他帶著助理,鉆出那輛黑色邁巴赫。鄭健在我耳邊嘀咕,說老莫有嚴重的恐高癥,不敢坐飛機,煙癮又很大,沒法坐高鐵和動車,所以從川渝一路開車過來。
晚宴由當地政府主持,老莫穿著行政夾克,坐在主賓席,與接風的官員推杯換盞。
官員給予老莫極高的評價,稱呼老莫為“優秀企業家”,老莫趁著酒興,舉起杯,起身高唱了一首《冰山上的來客》,所有人隨著老莫嘶啞的歌聲搖擺身體,拍掌打著節拍。
老莫好像有些醉了,從包間出來,官員和助理攙扶著他。
“我……我對這里是有感情的……山好……水……水好……人更好啊……”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夸贊的醉話,滄桑的臉映出餐廳外霓虹燈的色彩。
直到鉆進車子,駛出停車場,老莫瞬間坐直了。
“今晚收獲不錯,你們辛苦了?!?/p>
我從后視鏡里撇了老莫一眼,他完全沒喝醉,剛才的醉態都是裝出來的。
“明天上午十點,在酒店大堂集合,跟官員去看建廠的土地,午餐后回酒店休息,下午三點看員工小區,然后考察種植基地。晚上另外兩個部門的領導跟我們吃飯,溝通混改問題?!?/p>
助理匯報完明天的行程,老莫作了些補充:“我稍后在群里發一些不良資產。這些不良資產我都說在我控制范圍內,大家不要說漏嘴。如果可行,我們通知資產中介,把資產連帶殼公司一起買出來?!?/p>
老莫說完停頓了一會兒,副駕駛傳來鄭健的呼嚕聲。鄭健是真的喝醉了。
接下來幾天,我們一直在見各種官員。老莫逢人便介紹,鄭健是他的資產管理負責人,我是他的秘書,而他的助理,搖身一變成了司機。
站在空曠土地上,老莫揮舞著雙手,激情昂揚地給官員講述他的商業藍圖,先打造上萬畝高標準農田,種植玉米和巨菌草;二期投建淀粉廠和飼料廠,把玉米加工成淀粉,混合巨菌草生產豬飼料;三期投建養豬場和豬肉深加工廠,最后銷往一帶一路國家。
鄭健站在老莫身后,沉浸地聽著,后來我問他當時在想什么。鄭健說:“我在盤算這件事干成了,老莫給典當行的分成,到底是兩千萬,還是兩千三百萬?!?/p>
他就是老莫的冤大頭,有他出錢,騙局第二步也算是完成。
直到在自治區第四天,老莫和官員一起,到銀行進行貸款融資的溝通,這也是此趟行程的真正目的,完成第三步,估值。
在銀行會議廳,老莫再次刷新了我的認知。
出發前,老莫換下他一直穿著的襯衣、行政夾克,換了一雙已經明顯老化的皮鞋,一條肥大的褲子,還有一件沒有袖子的白背心。
官員領著我們登上分行四樓,超過兩百平米的會客室鋪著厚實的地毯,沙發上搭著白色蕾絲的靠背巾,水晶吊燈垂下來,墻面是精致的國畫,整體風格就像國家領導人開會。
老莫坐在沙發上,左邊是政府官員,右邊是分行行長。他向所有人描述藍圖,從帶動納稅到提升就業,從提升就業到銀行存款,虛空的餅從政府畫到銀行。
他講話的時候聲音高亢,眼神充滿激情,雙手舉得高高的,憑空勾劃著萬畝良田。
講到激動時,老莫從兜里掏出中華煙,不管官員和行長抽不抽,直接扔給對方,也沒問會議室能不能抽,有沒有煙灰缸,只管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上。
行長的助理起身拿了煙灰缸,放到老莫旁邊的茶幾上,老莫邊抽煙邊演講。
煙抽完,他彎下腰,兩只褲腿往上一提,露出沒有穿襪子的腳踝。
“我是個農民企業家,就會搞養殖、搞飼料、搞種地,別的不會。你們什么金融,融資,杠桿我不懂,我就知道我來投資,你們給我多少錢啟動資金。我有的是抵押物,辦公樓,商業綜合體,你們要什么我有什么,只有一個條件,不能說我的抵押物只能貸款多少,我都押給你們銀行了,我只管你們借足夠的錢給我,讓我能夠啟動開工!”
我好像在觀賞一個傳奇騙子的現場直播。要不是我知道,他兜里什么都沒有,就連手里的中華煙都是鄭健買的,可能真會產生一種錯覺:老莫是一個腳踏實地的農民企業家。
那天的會談很“成功”,老莫和銀行、國企總經理達成基本一致:老莫拿投資方案,國企和老莫成立二級混改公司,國企出地,老莫出抵押物,銀行出錢。
銀行不破壞風控規則,按照抵押物估值的百分之七十給貸款,至于估值多少,評估機構選哪家,由國企去溝通。
那天晚上,鄭健在我房間里待了很久,他興奮地算著帳,最后說:
“按照老莫的計劃,三期六筆貸款,我們至少賺5000萬!”
鄭健叫我來,想讓我盯緊老莫,隨時判斷風險??墒沁@一趟下來,他覺得老莫一定能套到貸款,全身而退。我認為老莫是騙子,不該給他投資,典當行也沒有給他投資的能力。
返程的飛機上,我們倆一直在爭吵。等到回川渝,他再來律所找我,已經不是商量,而是單方面通知我,典當行其他股東,都決定給老莫投資。
沒想到,鄭健硬是把我拽上了老莫的牌桌。
接下來一個多月,鄭健開始按照老莫的指令,買進不良資產。
第一個準備購買的不良資產,就遠遠超出典當行的能力。于是老莫找到另外兩個冤大頭,典當行只需承擔意向金,和購買價的10%,剩下90%由另外兩個冤大頭承擔。
即使這樣,典當行的錢還是緊缺。鄭健和賣家砍價多輪,老莫卻很不滿意:“這個資產銀行已經確認,拿貸款出來輕輕松松,別把時間浪費在討價還價上,做大事要有大格局!”
聽到老莫說“銀行已經確認”,鄭健篤定出手,讓我幫他撰寫買進前的意向合同。他讓我將意向合同鎖死,說白了,買賣兩家誰也不能反悔。我幾次三番跟鄭健確認,是否要留下輾轉空間,他都強勢否定,“必須得鎖死,咱們必須拿下!”
在律所,我們簽訂意向合同,送走外人后,鄭健獨自走進我的辦公室。
“典當行手里的錢還差點,你看,律所能不能把意向金付了?”
這句話讓我渾身像是通了電,打了個激靈。
“意向金150萬,你當我提款機嗎?”
鄭健算起了收益的賬:“你的律所單是這一筆,連本帶利就能分149萬多的利潤。這得頂你們苦哈哈做多少案子,熬多少通宵?”
這就是鄭健一直以來的邏輯,只要利潤足夠高,就可以賭上全部身家上桌,哪怕兜里沒有那么多錢,去借去坑,也必須玩一把。
他拿出手機,把老莫簽訂的借款合同掃描件給我看,意思是合同簽了,吃后悔藥來不及了。又拿出一張銀行貸款批復的掃描件,以此證明這筆錢很穩。
臨走前,鄭健扔下一句話:“你想想吧,意向合同已經簽死了?!?/p>
第二天我緊急召開會議,但為時已晚。律所不給這筆意向金,就意味著典當行要付出天價違約金。律所作為典當行的股東,也自然受到損失。給這筆錢,就是豪賭一把,坐上老莫的牌桌,盼著他能拿到貸款,不玩消失,把本金和利息如數還給我們。
我像是一條被逼到墻角的瘋狗,身后是萬丈懸崖,面前是手握尖刀的屠戶。屠戶說,只要跟著他走,就能得到很多好吃的,而我沒有選擇。
頃刻間,我腦袋里出現老莫拉起褲腿,說自己是農民企業家的畫面。我想起那位“罐頭換飛機”的傳奇商人牟其中,想起無數商業案例的奇跡。
我驚恐地發現,自己在盼著老莫贏。
最終,我做出墊資150萬的決定,拿出律所準備給大家分紅的全部積蓄。
很快,我發現,我們這些冤大頭,也成為他的獵物了。
掏出150萬沒過幾天,我的合伙人佟律師就把厚厚一本《背景調查》砸在我辦公桌上,她拉開我辦公桌前的椅子,剛一坐下,眼淚流出來了。
原來她背著我,悄悄對老莫進行調查。
我翻開那本《背景調查》,讀幾分鐘,渾身就軟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老莫在自治州的成功經驗,只是一個虛構故事。真實情況是,他在邊疆選中兩個經濟落后地區,先去自治州,壓根沒有和官員談攏,這才相中另一個自治區。失敗的案例,被他空口白牙包裝為成功經驗,吸引鄭健這樣的冤大頭。
更可怕的是,他指定我們購買的不良資產,賣家也是個二道販子。
到這里我不得不懷疑,老莫真正的獵物,真像他所說的那樣是銀行嗎?可是,如果他只想讓冤大頭購買不良資產,再和二道販子分錢,何必大費周章?最可能的情況是,他想兩頭一起吃,同一戰壕的隊友,是他的備用餐。
佟律師不說話,盯著我哭。我渾身發抖,看著她,腦袋一片空白。
鄭健趕到律所,看完《背景調查》,癱倒在的沙發上。直到到天黑,我們沒說任何話,也沒接任何一個電話。臨走時,鄭健決定繼續賭下去,他盯著我說:
“報警或者起訴,咱們砸出去的錢就算完了?!?/p>
即使被騙,他也堅信老莫能搞出貸款。
隨后兩周,鄭健給老莫打了很多電話。銀行貸款一直下不來,老莫就敷衍地說,那邊領導跟我說了,下周一定出來,沒問題!銀行撤回貸款批復,老莫就說,銀行要擴大貸款金額,這是好事,銀行得上報,再等等!
面對敷衍回復,鄭健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典當行的賬上就剩下兩萬多塊,無力再正常開展借貸業務。律所不只要承擔自己的成本,還要承擔典當行的固定成本,我的精神壓力徒增,每天都感覺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
九月中旬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樣到律所上班。連續一小時,都做不進去任何事。別人和我說話,每一個字都能聽懂,整句話連在一起,就聽不懂了。我努力平靜下來,竟然回想不起剛才的人都和我說過什么。
我給佟律師發信息:“我不對勁,得去趟醫院。”
下午,我在精神病院診斷出重度焦慮癥,醫生開了藥,我沒有拿,直接走了。
我一直覺得,焦慮和抑郁這種東西,都是精神脆弱的人作妖,有情緒,扛不住罷了。而我自詡是個精神力量強悍的人,不拿這玩意當回事。我當然知道自己焦慮,也清楚焦慮的源頭在哪里,但是對我來說,這是短期癥狀,不需要服藥,就像小小的感冒,扛一下就完了。
現實打臉來得很快。
十月份,我又診斷出重度抑郁和恐怖癥。腦袋時常陷入一片空白,像是喝酒斷片,什么都想不起來,站在樓頂天臺上,總是抑制不住地想往下跳。
直到10月22日晚上,我服下過量的藥物,是助理尚師文救了我。
那天他在家找不到手機,連夜回到辦公室,也沒發現,想起下午和我開車出去過,跑到地下車庫,拉開車門,叫了救護車,“老子看到你在后座躺起,嘴里吐泡泡兒?!?/p>
被搶救回來后,我的狀態更差,撐著不清醒的身體,簽訂溫泉度假酒店的合同。這是律所第二個投資項目,早在老莫這件事前就開始談,只是簽合同推遲到十月底。
就在簽合同當晚,我在辦公室徹底失控。
當時尚師文剛回家,佟律師在我身邊。她看出來我狀態很差,沒法正常溝通,話到半截,毫無預兆地抱頭痛哭。佟律師安慰我,我卻把茶幾上的合同撕得稀碎,拋得到處都是,接著止不住地狂笑,嘴里說著含糊的話,誰也聽不明白。
佟律師覺得,必須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于是給尚師文打電話。
老尚一腳剎車直奔律所,和佟律師、還有另一位同事把我架上車,“給你弄上車,你他媽還踹了我幾腳?!?/p>
醫生給我服藥,進行電休克療法,說我至少要住院一個月。
聽到這話,佟律師感覺天都塌了,第一反應是:明天律所該怎么辦?
記得六月份我去休假,臨走時跟她說:
“你要把律所看好,不要我一回來,窩都沒了?!?/p>
那時佟律師答應得挺好,但是休假期間,我還是不停接到電話,好像沒有我,整支團隊什么決策也做不了。那時我一度覺得,律所像一只在窩里撲騰,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這次,我真的消失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佟律師也患上了重度焦慮,后來她跟我說:“我害怕你出院的時候,律所已經賠得精光,害怕團隊管不住、害怕搞不出業務,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體面地關張,我焦慮的事太多了。但是,我又覺得我必須撐著,必須硬著頭皮上?!?/p>
那段日子她的確很難,一邊撿起沒對接的案子,一個個協調,跟進處理,一邊應付三教九流找我的人,瞞住我的病情,那時謠言稱我參與一出貸款騙局,被逮捕,誰也見不到了。
除此之外,佟律師還要去跑業務。這些年,她一直負責法律上的事,找業務,搞錢是她的短板?,F在我“消失”,她必須學著跟渠道、客戶打交道,學財務、稅務,還得管理起整個團隊。拿課本上的話說,算是“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
可是她不清楚,我根本就沒在精神病院住一月,老尚把我“偷”出來了。
我回想不起那天的情景。只記得住院一周,老尚探視,趴在我耳邊悄悄問:“你想走嗎?”
他也不等我回答,就帶著我換衣服,走人,也不知道怎么辦的出院手續。
當時我腦瓜子不清楚,說不出話,只能任憑他亂搞。這家伙帶我直奔電競酒店,把我按在電競椅上說:“打游戲治百?。∧憔褪遣粫蛴螒颍詻]得宣泄情緒的出口。”
后來我問他,到底是咋想的,就不害怕我一個精神病人出事?
老尚笑著說:“老子沒讀過啥子書,但老子曉得,這世界上沒啥子過不去的坎兒。你那個問題不是吃藥、放電能解決的,那樣子只能把你弄成哈批。你就需要轉移注意力,沒啥子多的想法,關在醫院里,你娃只會越來越嚴重。出啥事沒想過,也想不到那兒去,你在醫院里弄瓜了更惱火?!?/p>
在電競酒店,老尚教我“吃雞”,他跟我說,“吃雞”就跟這些破事兒一樣,你再牛,運氣不好落地成盒,你再菜,落地就在天命圈里茍著,也能躺贏。
他還說“吃雞”的第一要義就是學會茍住,能趴著不蹲著,能蹲著不站著,現在這些事兒能躲就躲,反正沒到必須要面對的時候,到時候再去“剛”就行了,不就是幾百萬的事兒,大不了一輩子當失信人。
我知道他在說老莫的騙局,讓我放松心態,但是我跟不上他的話。
在電競酒店,我足足打了兩周游戲,當然腦子反應不過來,控制不靈活,打得極爛。老尚也不著急,笑著說我菜,換一個游戲,接著玩。累了就吃飯,睡覺,什么也不想。
兩周,我的手機一直在老尚那里保管,所有電話都是他接。后來據他說,我潛意識里還有求生欲,知道要吃藥、要控制,有一回“拿腦殼往墻上撞,說要吃藥”,第二回說自己“很難受,給我吃藥”。
服藥、休息,轉移注意力,我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能正常交流,也能想事兒了。老尚這才放我離開電競酒店,讓我回家靜養,短期內別再摻合律所的事。
把我逼得生不如死的惡疾,竟被老尚的邪法兒,搞得有所緩解。
等我回到律所,看見牌子還在,大家的工作井然有序,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與欣慰。在我倒下的時候,老尚撐住了我,佟律師撐住了律所。有他們在,這一切就搞不垮。
到了今年三月,銀行放出抵押物資產不足的消息,也就是說“估值”那步失敗,老莫的騙局基本宣告破產。也許官員和銀行背后有高人,看穿這個騙子,也許這里面還有別的玄機,但那些與我無關。
我不能眼看律所的紅利打水漂,必須讓老莫把錢吐出來。
佟律師組織律所和典當行的人,召開一次案情分析會。我在門口探一耳朵,聽到他們要么從法律、訴訟角度尋找思路,要么從金融、錢的方向上想辦法,感覺他們討論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當即決定不參加。
老莫的問題,必須跳出來,搞明白老莫是什么樣的人。
我回到辦公室,鎖門,仔細閱讀佟律師的《背景調查》,不光搞懂老莫是什么人,也終于弄明白這個73歲的老頭,為什么要搞一出18個億的騙局。
接下來,就是用我的習慣去推導,讓這個騙子吐出錢。
我拿出一袋各種顏色的豆子,跪在地上,把紅豆、黃豆、綠豆和黑豆混在一起,拿一張紙寫下每種顏色代表的各方,然后隨機拿起豆子,在地上擺出“自治區”三個字,接著又擺老莫的名字、典當行的名字、“玉米”“淀粉廠”等等。
這是我在一本小說里學到的思維方法,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有立場,任何人都擺脫不了立場。擺豆子,就是梳理出整件事的各方立場,再反向推演出我們的行動。
天色漸漸暗下去,佟律師的會議早已散掉,整棟樓都沒人了。高強度燒腦,我的肚子餓得直叫,一口氣點了個全家桶,獨自炫了十多個雞翅,天亮的時候,又點了泡面和豬肘飯,還備注豬肘要偏肥一點,多來鹵湯。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得到答案:
典當行和律所必須成為阻礙,讓老莫主動付錢,把我們踢出局。
想到這些,我回家睡了一覺,夜里返回辦公室,拿出多米諾骨牌,撕下一張便簽紙寫“老莫還錢,勝利”貼在骨牌上,又撕下一張便簽寫“打翻老莫的布局”貼在另一張骨牌上,邊推導邊寫便簽、擺骨牌,直到最后一張便簽寫上“鄭健職務侵占”,第一張骨牌擺好。
整個過程斷斷續續,幾次推倒重來。直到第五天下午,骨牌方陣終于完成。我在一陣腰酸背痛中起身,俯瞰著所有骨牌擺成一個菱形,一切都清晰明朗。
我用腳尖碰了第一張骨牌,一陣嘩嘩聲,所有骨牌應聲倒地。
兩天后的晚上,我參與下一次討論。在場的除了佟律師、助理,就是典當行四大股東。在茶樓的包間里,鄭健和另外三個股東圍著麻將桌坐著,他們只是提前到了半個多小時,煙灰缸里就已經堆滿煙頭。
聽著他們討論怎樣訴訟,我一言不發,躺在沙發上刷著短視頻。佟律師依然徘徊在怎樣打官司,怎樣走法律程序要回錢上,鄭健想給老莫下點藥,大家使點招,把錢弄回來。
其他人聽著他們倆討論,都不說話。接近凌晨十二點,包間里終于安靜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喝了一大口茶,點了根煙,“要不聽聽我的方案?”
鄭健不耐煩地抬起頭,“說嘛,我看你又能說出啥子樣子的一朵花來。”
我拍了拍佟律師肩膀,示意她把位子讓給我,坐下后掐滅煙,說:
“我的方法,是演戲。”
我打算演一出戲,讓老莫主動還錢。
為了演好這出戲,我在紙上詳細地寫出整個劇本,包括每位角色的臺詞和動作,還在最后憑借對老莫的記憶,寫出十條備注。寫完這部量身打造的劇本,就要開始選角。
首先是鄭健,他只要本色出演,配合好大家即可。
接著是老尚,他在戲里扮演司機,另外要搞定車子的事。老尚在抵押二手車這行干了多年,后來遭遇騙局,成為一名緩刑犯,現在是我的助理和司機,也是律所不可或缺的一員。對車子,他了如指掌。
我讓他去租一輛高檔的車,沒想到他開著一輛改裝的奔馳商務車回來,電動門一劃開,差點亮瞎我的眼。
車里鋪了游艇木地板,前后排有隔斷,后排有屏幕,車里閃著漂亮的頂燈,后排的座椅換成頭等艙航空座椅,足夠伸直腿。大明星、大老板的車子,也就這樣了吧。
第三個角色是我,扮演律所負責人和典當行的監管者,兩個事都很熟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角色,我邀請律所的沈雷扮演。這個角色必須鎮得住老莫,不然整場戲都將垮掉。沈雷是律所核心成員中,唯一非九零后。進律所前,他做過十五年法官,一直干到法院的副院長。
最開始跟沈雷說演戲,沈雷瞪著眼說:“你瘋了?”
“那你想出個招嘛,我只有這辦法。”
結果他回去憋了兩天,到律所跟我說:“就按這個來吧。沒轍,我在體制里封閉太久,膽子太小了,還是你野?!?/p>
接著,我向他交代了即將扮演的角色,“你本色出演就行。我們所有人都沒體驗過人上人是什么滋味,只有你體驗過。過去你錘子一落,生死就由你,現在也一樣。上面一句話,怎么辦、辦成什么樣,都是你說了算。”
沈雷嘿嘿笑著說:“對的,對的?!?/p>
確定好角色,我們挑一個周末排練。會議室的屏幕上投出一段話:華哥拍《人潮洶涌》,120分鐘的電影華哥片酬兩千多萬。今天我們都是演員,不到一百二十分鐘,片酬共兩千萬。
這是我們根據《典當管理辦法》計算出的金額,不光是律所的,也包括典當行的。
排練中,鄭健多次打斷進程。他根本不信,老莫會按照劇本里寫的方向行動。
鄭健說:“你才三十多,老莫七十多歲了,你把他演進去,我覺得不靠譜。你看嘛,劇本里讓我憤怒起身離開,老莫會起身摁住我,不要我走。老莫咋可能照你寫的,把我摁住不要我走?萬一他就讓我走了咋個辦?”
我很難跟鄭健講清楚,為什么我能預判老莫的反應,甚至想出他的臺詞。
實際上,鄭健和戲里所有人一樣,都在排練中表現得不好,包括我在內,每個人都找不到感覺,進不了氛圍,情緒不到位。歸根結底,誰都不是專業的演員,沒一個人演過戲。
排練最終以失敗告終。但是,我偏偏有九成把握,能讓老莫還錢。
三月底,這場價值兩千萬的大戲正式開機。
當天早上九點十四分,盯守在典當行的助理發消息,老莫、鄭健,還有典當行的其他股東都到了。我和沈雷換上西裝,皮鞋擦得锃亮,一人一個手提包。
出門前,沈雷特意把女兒送給他的智能手環取下來,換一塊假百達翡麗,我也摘下平時戴的的海鷗手表,換了一塊假江詩丹頓。
老尚慢悠悠地把商務車開到典當行,路上我催了他幾次,他笑著說:
“你現在不是律所的執行主任了,你是周總的侄兒,富二代,現在主動權在你們手里,你們就該遲到點,氣場要拉滿嘛?!?/p>
周總是我們虛構出的人物,是典當行和律所幕后的大老板。
早在前一天,鄭健突然給老莫打電話,“典當行真正的老板想跟你溝通?!?/p>
按照劇本,鄭健講述了自己白手套的身份,也向老莫透露,張飛是周總的侄子,未來是要接管律所的,同時也是要監管典當行。老莫對典當行突然出現一位老板,感到很懵,鄭健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告訴老莫,早上九點半,準時在典當行門口集合。
抵達典當行,老尚緩緩踩下剎車。
“你是哪個?”沈雷瞪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佟律師助理,先演一出“下馬威”。
“我……我是佟主任的助理,她今天有事來不了,讓我過來。”
“你覺得你有資格在這里嗎?回去轉告你們佟主任,她跟鄭健沆瀣一氣騙周總的事,我回頭來處理,她是律師,應該知道她的行為是什么?!?/p>
年輕的女助理被沈雷這么一兇,真的哭了。
老莫小聲問鄭健:“張飛旁邊那個男的是周總嗎?”
“不知道,我也沒見過這個人。”
回答完老莫,鄭健走過來問沈雷:“請問您是哪位?周總呢?”
沈雷冷冰冰地回答:“周總不想見你,他看到你惡心。我是他全權授權的代表,你要不要委托書?”說完,也不管鄭健臉上詫異的表情,讓他在前面帶路,直奔會議室。
“其他人出去,鄭健和莫總進來。張飛,你把鄭健和莫總的手機收了。”
沒收手機,老莫有些不情愿,但是當他看到鄭健乖乖交出手機,又乖乖被手持金屬探測儀掃了一遍,還是選擇了配合。走進會議室,沈雷還在往外掏本子。我也不知怎地,瞬間情緒到位,瞪著鄭健,猛地拍桌子罵:“鄭健你鬧這出要干啥子?”
我可是“周總的侄子”,舅舅讓我監管典當行,鄭健竟然偷偷花光典當行的錢,搞什么不良資產套現,我能不生氣嗎?
沒想到,沈雷臨場發揮,沖我使勁拍了一下桌子,面前的陶瓷茶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劇本里可沒這些,可是逼真效果直接拉滿,沈雷罵:“張飛你坐到!這里輪不到你開口!周總讓你監督典當行,搞成這樣,你還好意思拍桌子?”
我規規矩矩坐下,憤怒地盯著鄭健。
沈雷換了一種冷靜的語氣:“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周總的代理人,今天請莫總過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讓莫總旁聽一下,幫忙分個是非?!?/p>
老莫這個老鬼,眼珠子瘋狂地轉,以他的城府,一定能想到今天這事兒根本不是沈雷嘴上說的,讓他幫忙分是非,而是殺雞儆猴,沖他來的。
他這么想我就放心了,這就算上套了。
沈雷掏出一沓表格,扔到鄭健面前。
“鄭健,你解釋一下,這些假賬是你做的吧?”
“是。我已經給周總承認錯誤了,損失我彌補,我也說了?!?/p>
“彌補?你拿啥子彌補?賣婆娘還是賣幺兒?”沈雷說著,拿出一份公安開出的《終止偵查決定書》,“看守所的日子過慣了,想提前退休進監獄了?”
那份《終止偵查決定書》完全真實。鄭健曾經有過長達十一年的冤案,他在看守所被羈押過很長時間,直到前兩年才沉冤得雪。按照劇本,鄭健因為這張《終止偵查決定書》和沈雷的話而憤怒到極點,他起身準備離開。
“我跟你兩個說錘子說!”
老莫要是讓鄭健走掉,一切就完了。
結果和我預料得一樣,老莫急忙起身摁住鄭健,跟沈雷解釋說:
“鄭健年輕人,他沖動了。”
跟沈雷解釋完,老莫又跟鄭健說:“不要激動,我都不曉得你做假賬這些事,你看你搞這些確實錯了,你都錯了,就耐心接受批評嘛。”
后來鄭健跟我說,老莫摁他的時候手一直在發抖。
接下來,沈雷繼續威嚇。他說周總已經掌握了鄭健全部職務侵占的犯罪證據,至于有沒有涉及其他犯罪,比如貸款詐騙之類的,那就是警察的事情了。
沈雷把一沓材料扔到鄭健面前。老莫的眼睛使勁兒往材料上飄,我保證他能看清第一頁大大的《鄭健涉嫌職務侵占罪刑事控告書》一行字。我特意用了雙面打印,鄭健翻過一頁,老莫就能看到他自己的名字在刑事控告書里。
“鄭健,你覺得控告書里不是事實的地方,你說,我們現場改,絕不冤枉你?!?/p>
鄭健沉默著翻看刑事控告書,老莫的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
“我血壓有點高,出去吃顆藥?!?/p>
老莫緊捂著心臟,汗一顆顆從腦門上滲下來,嘴唇都紫了。
我渾身也繃緊了。
我們的戲很簡單。利用信息差讓老莫以為,鄭健拿不回錢,就一定會坐牢,而鄭健職務侵占的贓款又流向老莫指定的銀行賬戶,老莫自然被扯進鄭健職務侵占的刑事案件。
只要自治區的官員和銀行,得知老莫被扯進刑事案件,成為同案的犯罪嫌疑人,必然察覺到風險,終止老莫所有項目。
這場戲的起點,源自佟律師的《背景調查》。上面寫著,老莫八十年代下海創業,九十年代把兒女送到國外留學,千禧年開始涉足金融擔保行業,一次詐騙罪入獄,一次非法集資罪入獄,二十年前年還因為股市大跌,人間蒸發過兩年。
這一切都證明了兩點:第一,老莫不缺錢;第二,他是個賭徒,一輩子都在賭,每回都付出了很高的代價。這樣的人敢在73歲搞出18億的騙局,唯一的理由是:他想贏。
老莫需要一次完美的勝利,為退休畫上句號,錢不過是“勝利”本身的附加品,因此他必然將我們這顆小小的絆腳石,踢出局,哪怕是付出“一點點”錢的代價。
而我之所以膽敢集合一幫沒演過戲的人,給老莫演這樣一場戲,就是認準了,即使老莫看穿了,即使我們演得有破綻,他也不敢賭,除非有百分百的把握。
這就像是我拿一支手雷,管老莫要賬,明擺著跟他說,手雷是地攤上買的兒童玩具,你別擔心!要是不信,你就拉一下,試試嘛。
我賭他不敢拉引信。
更別提當天大伙的情緒、演技都到位了。
這可能到歸功于沈雷,他猛拍一下桌子,把所有人的狀態都拉滿。
唯一讓我意外的是,老莫的高血壓犯了。一個人能捂著心臟假裝難受,但是豆粒大的汗珠和紫色的嘴唇,恐怕裝不出來。當時我感覺腳趾都在發麻,老莫要是在這里一下過去了,別說要回錢,我們都得完蛋。
想起在茶樓里,我最早講出完整計劃時,鄭健就說:“我只想給老莫下藥,不是讓你給他一刀弄死。老莫七十多歲,還有高血壓,不要被嚇死了吧?”
這個烏鴉嘴。
我趕緊叫助理,快拿老莫包里的降壓藥,趁他不注意,朝沈雷使一眼色。
沈雷穩得很,等老莫吃完藥,遞給他一份刑事控告書和銀行的往來記錄,輕聲說:
“剛才忘給你。”
“周總是什么意思?”鄭健接到信號,繼續演。
“周總沒有任何意思,公事公辦而已?!?/p>
鄭健表現出一副泄氣的模樣,撂下手里的材料,懇請沈雷向周總求情,“讓周總看在我這幾年給他賺了這么多錢的份上……”
這話還沒說完,沈雷便打斷了他。
“周總不缺錢。你給周總賺那點錢,對周總來說屁都不是?!?/p>
就在這時,老莫放下材料對沈雷說:“請你轉告周總,鄭健這個錯我來認。畢竟這個錢是贓款,給到我這里了……”
他艱難地蹦出下一句:“給我點時間,我把買資產的錢還給你們?!?/p>
老莫沒按我劇本的推進,第二幕還沒結束,他就提前認輸了。
離開典當行時,老莫和鄭健一直把我們送到車旁。
老尚在車里,空調一直沒熄火,溫度倒是正好合適。我問老尚為什么不熄火,這奔馳商務車油耗這么高,開著空調,加油還得加98號,心疼得要死。
老尚說:“大老板的車從不熄火,要的就是溫度隨時合適?!?br/>
回到律所,佟律師趕上來問:“怎么樣?”
我說:“順利,特別順利!”
佟律師輕輕微笑:“順利就好,順利就好?!?/p>
當天下午,有位同行打來電話,“跟你說個案子,當事人剛走。”原來老莫離開典當行,立刻滿世界打聽,鄭健進監獄,他是否受牽連,答案是肯定的。
尚師文對老莫乖乖還錢依舊想不明白,我和沈雷只能用大白話跟他解釋:“老莫不敢賭,要是鄭健出事,老莫的計劃就全毀了。那他欠的就不止我們的兩千萬,還有另外倆投資方,不良資產砸在手里,有的是人要弄死他?!?/p>
尚師文又好奇另一個問題:這么短時間,老莫去哪兒搞這么多錢?
其實對老莫來說,再騙一個鄭健,也是分分鐘的事情罷了。
四月初,老莫聯系鄭健,第一筆錢順利返還,其中的150萬,鄭健退回律所。這場大戲圓滿落幕,然而,不是所有人有為勝利感到興奮。
早在我提出完整計劃時,就有執業多年的律師說:
“像草臺班子,不像律師事務所。”
拿回錢以后,我察覺到他們有一種失落,好像切身感受到法律的無奈。過了很久,還是有律師不明白其中原理,深夜問:“你當時怎么想到的這些?”
老莫的事情思維跨度很大,從一個借款的事,變成鄭健的刑事案件,到老莫主動還錢,三者在邏輯上并不直接關聯,難理解也正常。
我重新解釋一遍思考過程,安慰道:“其實這個不怪你。跟客戶接觸、溝通復雜人際問題的工作都在我這,你只處理案子本身,沒有經驗,不理解那些老板、客戶想要什么,其實他們不在乎專不專業,只在乎能不能達到目的?!?/p>
這也是很多律師的通病,只知道像勤勤懇懇的老黃牛一樣,把地耕好,把案子做好,不知道怎樣情緒溝通,不知道客戶和家屬內心想要什么。要是比起客戶滿意度,很多高學歷、專業性很強的律師,都比不過初中肄業的緩刑犯老尚。
當晚我問:“一個案子兩種解法,第一種你做了30分,可是交付結果滿分,客戶輸也輸得高高興興,另一種是,你把案子解決到90分,但是客戶不滿意,依然盯著那10分,兩種解法你選哪種呢?”
律師盯著我,不說話,似乎在努力理解我的意思。
我說:“這出戲,是通過拿回錢,讓所有人都滿意。最終目是讓所有人滿意,拿回錢只是手段而已。能拿回錢固然好,真正重要的是,有個方案能說服所有人接受,并且讓所有人都參與進來,都演戲。
“這樣即使沒有拿回錢,沒有抵達預期目的,大家身上也都掛了責任,誰也不必背鍋。你說我的方案有問題,我也可以說你沒有演好。
“簡單說,把眼睛盯在讓人滿意、盯在人身上,而不是那筆錢上。案子到最后都是處理人和人的關系,我們律師這行,做的是人?!?/p>
老莫那個18億的騙局也一樣。他賭有人追逐暴利,做冤大頭給他買單,賭銀行會受制于官員的影響力,賭所有人都相信他展現出的實力:名煙名酒,豪車出行。
我看著這位很有潛力,專業性很強,也是我很欣賞的律師。她沉默著,失落的情緒似乎稍作平復。我感覺她已經理解老莫的事,但是原理上,暫時還理解不了,畢竟讀懂人心這事,太難了。何況還總有人在偽裝呢?
當我還在思索,大家經歷這件事會有什么樣的成長時,還車歸來的老尚給我打來電話:“張主任,咱們搞錢買這輛改裝商務車吧!符合咱的氣質,開出去商務招待多棒!人家一看,開這個車的就不簡單。
“等過年的時候,你別開,我開回老家,洋氣一下!”
我說:“好!”
與張飛聊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意外得知一件事。
他患上焦慮癥和抑郁癥期間,老尚把他拉到電競酒店,說出一句話:“要不你就別裝了吧?”
后來我追問老尚,得到的回答是:
“我從頭到尾都覺得他那些抑郁、焦慮是演的,但是自殺又是真的,搞不懂他哦?!?/strong>
張飛很早就給我出事出示過醫院診斷的證明,從病情診斷,到醫生開的藥物,都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老尚的話,又讓我摸不到頭腦。
就像張飛說的那樣,“讀懂人心這事,太難了?!?/strong>
雖然摸不透張飛的內心,但是律所經歷了這件事,改變是可見的事實。
佟律師挑起大梁,團隊不需要再電話轟炸張飛,也能做出正確的決策;沈雷將老莫的故事當成案例,整理出一整套合法合規的企業融資策略,律所又多了一項營生;老尚說服所有人,買下那輛改裝過的二手奔馳商務車。
至于張飛,不好意思,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你們覺得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月半
插畫: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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