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由于多個國家的高校縮減文科專業(yè),一種關(guān)于“文科衰落”的論調(diào)在世界范圍內(nèi)興起。
此處的文科,大致等同于人文學科和絕大多數(shù)社會科學專業(yè),在近代早期也被叫作文化科學、人文科學等,是法學、政治學、語言學、社會學等學科在近代史上的知識源頭。其研究范疇包括人類創(chuàng)造的社會、文化、歷史,與物理學等科學所探索的自然之物有著根本的不同。為了塑造自身的科學性,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展開了一場又一場效仿自然科學的運動,有發(fā)展,也有受挫,更多的是受挫。從知識的接受角度來講,通過理解人的意義、文化和感受而形成的人文知識,也在失去曾經(jīng)的吸引力。
在歷史上,有那么一本書,自它面世后,“人文世界”與“自然科學世界”的邊界及爭議也就同時形成了。這就是《新科學》。
1725年,意大利人維柯(Giambattista Vico)出版了他的《關(guān)于各民族本性的新科學的原則,由此發(fā)現(xiàn)民族自然法另一體系的原理》,這是《新科學》的初版,1744年第三版定名為《關(guān)于民族共同本性的新科學原理》。在維柯所處的18世紀,啟蒙思想在歐洲取得了絕對意義上的地位,只有可數(shù)學化的自然科學才是科學,至于研究人和人類社會的零散知識,則被認為僅是觀點、意見。作為啟蒙思想的批評者,他批評了笛卡爾的理性主義,主張從歷史源頭重構(gòu)知識。這種知識既不是可以用數(shù)學、演繹描述的,也不是純粹個體的、不可知的。
過去300年間,《新科學》經(jīng)歷了多次重版、修訂、翻譯。但是怪異而晦澀的寫作風格限制了它的傳播——“甚至意大利人都很難讀下去”。在國內(nèi),朱光潛先生早在《西方美學史》一書中就專章評述過維柯,并在耄耋之年翻譯《新科學》。朱先生認為維柯是“美學真正奠基人”,《新科學》也主要是在美學上得到闡釋。在《新科學》初版300年之際,我們策劃專題“當人文知識受挫時——維柯《新科學》初版300年”,在一般意義上理解《新科學》,并討論它的當下性。(導(dǎo)語/羅東)
下文是學者范昀重讀維柯《新科學》后的思考。
本文內(nèi)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7月11日專題《當人文知識受挫時——維柯<新科學>初版300年》的B02版。
撰文丨范昀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
維柯(Giambattista Vico),1668年-1744年,意大利哲學家、語言學家,生于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作品有《新科學》《論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等。
他的寫作是一種應(yīng)對
1744年1月20日,備受病痛與貧困煎熬的哲學家維柯在那不勒斯溘然長逝。六個月后,其一改再改的《新科學》第三版得以問世。并不熟悉維柯的當代讀者很可能對作品標題采取“望文生義”的理解,以為是一部頗為“現(xiàn)代”的論著。然而細讀之下,他們定會發(fā)現(xiàn)這部作品既不“新”,也不“科學”。它不新,其所討論的內(nèi)容涉及古希臘羅馬,甚至更為早期的人類歷史;它也并不科學,其中不僅摻雜了大量有關(guān)宗教、神話以及風尚的討論,而且其文風枝蔓,繁復(fù)而缺乏推理,與其時代的幾何學精神格格不入。
《新科學》1744年版(意大利語)插圖。
維柯生活在一個“激進啟蒙”同時也是充滿“思想危機”時代。歐洲在科學領(lǐng)域取得的一系列突破性進展,得益于思想層面的重大變革,培根與笛卡爾等哲學家引入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改變了傳統(tǒng)的自然觀念(“自然的數(shù)字化”),也改變了人們對倫理、法律以及政治世界的認知(“倫理科學”與“政治科學”得以誕生)。數(shù)學模式日益改變?nèi)藗兊恼J知方式,并成為衡量真知與社會實踐的標準,在笛卡爾等人看來,諸如語文學、修辭學、歷史學這類缺乏清晰特質(zhì)的人文學問都應(yīng)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這場變革還塑造了一代新人,他們開始認為自己發(fā)現(xiàn)的東西比它繼承的東西更重要,科學理性比人文傳統(tǒng)更重要。當代英國哲學家歐克肖特指出,17世紀以來這樣的人的數(shù)字在穩(wěn)步增長,他們的“心智沒有大氣層,沒有季節(jié)和溫度的變化;他的理智過程盡可能與外部影響相隔絕,在真空中進行”。
維柯的寫作可被視為一種應(yīng)對。這一應(yīng)對,既是對時代危機的回應(yīng),也是其基于民族尊嚴對人文主義的捍衛(wèi)(作為意大利學者對北方思想的回應(yīng))。
《維柯的哲學》
作者:[意]克羅齊
譯者:陶秀璈 王立志
版本:大象出版社 2009年6月
維柯一輩子生活艱辛,疾病纏身,事業(yè)上坎坷重重,其作品在同時代應(yīng)者寥寥,其后世影響亦不瘟不火。但正如其同胞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所言,《新科學》“自始至終都是天意的作品,它的巨大用處不能以凡間的渺小尺度來衡量”。在今天看來,維柯通過對古代世界詩性智慧的發(fā)掘,實質(zhì)是對人文知識的發(fā)現(xiàn),這種知識始終是對人類最深層需要的回應(yīng),并不會因時過境遷而喪失價值。
人文知識的不可替代性
維柯的貢獻首先在于,他闡明并強調(diào)了人文知識的不可替代性。在古代世界中人文知識與科學知識存在交叉聯(lián)系,并不彼此隔絕,是近代科學知識觀念的擴張迫使維柯聚焦于人文知識的特質(zhì),致力于筑建人文知識的安全圍欄。在他看來,人文知識可以是一種不那么精確的,甚至充滿情感色彩的知識,其與科學知識只存在類別之差,發(fā)展的先后之別,而無質(zhì)量的高下之分。神話、史詩、宗教絕非可以隨意打發(fā)的迷信,而是具有內(nèi)在洞見的智慧。其所包含的對人類動機、經(jīng)驗、情感等的理解,是自然科學所無法穿透和替代的知識。
以賽亞·伯林在讀完維柯的著作后,就指出其對人類的知識所作出的分類具有卓越的獨創(chuàng)性:一類知識是對一種感情、一個手勢、一件藝術(shù)品、一個人的性格的理解;對于貧窮、嫉妒、陷入愛河、皈依宗教、背叛、經(jīng)營銀行、參與革命、流放國外的理解;而另一類知識則是對諸如一棵樹比另一棵樹高,如何拼寫單詞、如何拉小提琴、如何上火星、何為虛數(shù)、是什么阻止我們超越光速的理解。二者雖然都是理解,但意義完全不同。
《啟蒙的三個批評者:維柯、哈曼與赫爾德》
作者:[英] 以賽亞·伯林
譯者:馬寅卯 鄭想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14年11月
當然,伯林對人文知識的強調(diào)主要體現(xiàn)在個體層面,這還不是維柯思考的重點。正如德國歷史學家弗里德里?!っ纺峥怂?,維柯深入研究的主要是“一般意義上的人類,而不是作為個體的人”。
維柯更看重的是基于非個體,建立在歷史與習俗基礎(chǔ)上的人文知識。這種存在于經(jīng)年累月歷史實踐中所傳承下來的智慧,雖難以得到清晰的表達與言說,卻是人類生活中最不可忽視的“社會知識”(羅杰·斯克魯頓語)。它具有集體性與社會性,并通過反復(fù)實踐得以延續(xù),無法用一個公式或計劃來進行概括。在對“詩與哲學之爭”這一古老命題的回應(yīng)中,維柯認為希臘人因過度發(fā)展哲學思辨忽視詩性智慧而導(dǎo)致城邦秩序的解體,與之相反,羅馬人則由于尊重傳統(tǒng)詩性智慧,捍衛(wèi)了早期羅馬共和的穩(wěn)定與榮耀,“他們不是在談?wù)撝袑W習,而是在公共事務(wù)的直接經(jīng)驗中學習?!辈畈欢嘣缬诎乜私粋€世紀,維柯便道出了這種“反思之上的智慧”的重要性。他也通過論證歷史是“一部神意在沒有人類認識或意圖,而且往往是違反人類計謀的情況之下,頒布給人類這個偉大城邦的一些秩序的歷史”,觸及了保守主義修辭中反復(fù)提及的“悖謬命題”。
人文知識的整體性
維柯將人文知識視為一個有機聯(lián)系的整體,并突出其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意義。維柯并不受同時代興起的分析思維影響,不僅實現(xiàn)了哲學與語文學的聯(lián)結(jié),提高了史學的地位,而且還以詩性智慧作為主線,對倫理學、物理學、地理學、邏輯學、經(jīng)濟學、法學以及政治學進行了統(tǒng)攝與貫通,凸顯了作為整體的人文知識的實踐價值?!缎驴茖W》看似是一部美學作品(克羅齊稱“維柯的真正的新科學就是美學”,在漢語學界,對維柯關(guān)注最多的亦是美學領(lǐng)域),但維柯對美學的理解遠遠超越(甚至反對)該學科創(chuàng)建者鮑姆加登對其所賦予的內(nèi)涵?!缎驴茖W》與其說探討的是純粹的美學問題(如“形象思維”),不如說是關(guān)注審美感知(或稱詩性思維)對于倫理關(guān)系的奠定,社會風尚的確立以及政治制度的維系所具有的價值。這種人文知識,不僅不是一種無用的知識,也不是某種單一的學科知識,而是一種涉及民族生活的歷史發(fā)展。
《新科學》
作者:[意] 維柯
譯者:朱光潛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7年12月
此外,維柯還確立了致知人文知識的獨特路徑,其強調(diào)在追求知識過程中克服自我偏見與培育想象的重要性。他觀察到:“只要人們對于遙遠的、未知的事物不能形成任何觀念,那么他們就根據(jù)熟悉的、近旁的東西來判斷它們。”人類普遍存在“虛驕”之心,習慣以一己尺度去評判他人與過去的世界,這種偏見必然導(dǎo)致認識上的偏誤。
維柯對虛驕的克服,并不意味著其主張放棄立場而走向價值中立?!盀榱苏_認識人,我們沒有必要放棄自己為人的身份?!本S柯想必會贊同英國作家切斯特頓的這一看法,并試圖通過培養(yǎng)進入歷史的想象來形塑一種既能克服虛驕之氣,又能不失人性關(guān)懷的立場?!拔以坏貌粡奈覀儸F(xiàn)代文明人的經(jīng)過精煉的自然本性下降到遠古那些野蠻人的粗野本性,這種野蠻人的本性是我們簡直無法想象的,而且只有費大力才可以懂得。”
讓·魯什人類學紀錄片《積少成多》(Petit à petit,1970)。
唯有通過歷史主義的同情想象,當代人才能理解過去神話、詩歌、語言、禮儀等事物,進入初民的精神世界。美國學者歐文·白璧德稱這是一種偏重“敬畏”(awe)而非滿足于“驚奇”(wonder)的想象力,后者“日益遠離事物具有的一致性因素,逐漸被引向多樣性的因素”。當代審美教育對“詩性正義”或“釋放想象”的強調(diào),常常偏重后一種想象,對前一種想象缺乏重視,正是通過歷史想象所造就的敬畏,人們才獲得認知上的謙遜與審慎。
維柯的孤獨和他的力量
不可否認,維柯在為人文主義背水一戰(zhàn)的過程中,在客觀上制造了人文知識與科學知識之間的對立,并不自覺地成為C.P.斯諾意義上“兩種文化”之爭的始作俑者。這種爭論在18世紀之前幾乎沒有可能,也毫無意義,兩種文化之間所出現(xiàn)的裂痕,至今不見有任何彌合的跡象,這對于人類的文化的健康發(fā)展而言并無益處。這一分裂也有悖于維柯的初衷,他并不是一位沉溺于昨日世界的懷舊者。馬克·里拉通過對其學術(shù)生涯的考察指出,維柯并不排斥科學方法,反倒積極借助現(xiàn)代思想來支撐自己的神學與政治觀點(晚期維柯開始采納原則、公理、推論這種典型的科學術(shù)語,并用了圖表等“幾何特點”的言說方式),最終建構(gòu)了一種帶有科學特質(zhì)的人文主義。這種科學上的反現(xiàn)代要比任何傳統(tǒng)上的反現(xiàn)代,更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
通過維柯,我們不難獲得這樣的啟示:人文知識的內(nèi)在性、歷時性以及整體性特質(zhì),是屬于人類世界最為獨特的,同時也是對人類生活而言最為根本的知識,其重要性不會因時代變遷而遭到削弱,只要人類心靈和社會文化的問題依然存在,人文知識就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劇照。
因此,真正構(gòu)成今日人文主義危機的,恐怕還不是大學裁撤文科專業(yè),人工智能正在取代人類智慧這類社會新聞或文化現(xiàn)象,而是人類不再發(fā)自內(nèi)心地重視人文知識的特殊性與重要性,不再有耐心面對那些難以被數(shù)字化了的柔性知識形態(tài):在貌似欣欣向榮的學科發(fā)展的過程中,人文學者主動放棄了對人文知識的悉心守護,迫不及待地迎合時代對知識專業(yè)化與實用化需求,對自己身上的虛驕之氣與歷史冷漠毫不在意;在看似熱鬧非凡的文藝實踐中,藝術(shù)家與作家日漸喪失了對更高體驗與智慧的追求,滿足于抽象的反叛觀念與文化政治;而作為普通公眾,身處海量信息與圖像的洪流中,更是無暇顧及另一類知識的存在。為此,我們需要重視人文知識的價值,更需要竭盡全力去捍衛(wèi)對其有益的人文教育。
1817年版《新科學》(意大利語)內(nèi)頁的維柯畫像。
當年完成《新科學》后,維柯曾寫下如下感言:“我感謝自己在這個主題的沉思中度過這整整25年,這些年是在逆境中度過的,我時常從那些嘗試過新的重大發(fā)現(xiàn)的偉大思想家們的令人不快的事例中獲取力量?!钡拇_,當年的維柯是孤獨的,這種孤獨是其在巴黎或愛丁堡的同儕所無法想象的,“他在荒野上吶喊,無人回應(yīng)”。但在另一種意義上,維柯并不孤獨,他始終與塔西佗、培根等古代思想家隔空對話。如今,就如當年那些對維柯給予支持的偉大作品一樣,《新科學》也將激勵三百年后同樣孤軍奮戰(zhàn)的人文主義者。
作者/范昀
編輯/西西
校對/薛京寧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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