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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10
三千里地九霄云
宗 璞
我在記憶之井里挖掘著,想找出半個多世紀以前昆明的圖像。在那里,我從小女孩長成大姑娘,經歷了我們民族在二十世紀中的頭一場災難,在亡國的邊緣上掙扎,奮起。原以為一切都不可磨滅,可是竟有些情景想不起來,提筆要寫下昆明的重要景色——白云時,心中只有一個抽象的概念:昆明的云很美。
只有概念,沒有形象,這讓我覺得可怕,仿佛眼前是個無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圖像都吸進去了。
我記得藍天,藍得透明,藍得無比。我在《東藏記》開頭寫著: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藍。只要有一小塊這樣的顏色,就會令人驚嘆不已了。而天空是無邊際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這樣的藍著。藍得豐富,藍得慷慨,藍得澄澈而光亮,藍得讓人每抬頭看一眼,都要驚一下,‘哦!有這樣藍的天!’
藍天上有白云,我記得的。可是云在哪里?我必須回昆明去,去尋找那離奇變幻的白云,免得我心中的藍天空著,免得我整個的記憶留下缺陷。
于是我去了,乘汽車,乘飛機,倒也簡單。一路上想,古人為鱸魚辭官不做,若是現在,可以回鄉享受了魚宴再出來宦游,豈不兩全?然而也就沒有那棄官爵如敝屣的佳話了。
飛機沿西線飛,經太原、西安、重慶,到昆明壩。它穿過云層,沿著山盤旋,停在四周青山之間。
飛過了兩千多里。若是走路,豈止三千里。為了那虛幻的云。
我站在昆明街角上了。頭上藍天似不如記憶中那樣澄澈,似調了一點銀灰和乳白,這是工業發展的效果。
天公為迎接我,在這一片不算寬闊的藍天上綴滿了白云。
昆明的云,我久違的朋友!我毫不費力地發現我的朋友們的與眾不同處,他們也發現了我,立刻邀我進入云的世界。這一朵如山峰,層巒疊嶂,厚薄相接處似有溪流落下。那一朵如樹叢,老干傍著新枝。這一朵如花苞,花瓣似張未張。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揚帆起航。只一會兒工夫,這些圖景穿插變幻,匯成一片,近處如積雪,遠處如輕紗,伸展著,為遠天攔上一層圍幔。
忽然落下雨點兒,緊接著就是一陣急雨。人們站在街旁店鋪的廊檐下。一個水果擔子在我身旁。
“你家可買梨?寶珠梨。嘗嘗看。”挑擔人標準的昆明話使我有余音繞梁之感。那是鄉音!寶珠梨在記憶中甜而多汁,是名產。據說現在已經退化了,人們在培養新品種。我搖搖手,用鄉音對答:“梨么不要。你家說的話好聽呢好聽。”挑擔人不解地望著我。那是典型的云南人的臉,這張臉在我的記憶之井中激起了許多玲瓏的水泡,閃著虹的光亮。
雨停了,挑擔人攏好籮筐上的繩索,對我笑笑:“要趕二十里路回家嘛。”他向街的一頭,十字路口走去,那里從前是城門。
雨后的天空,又是云的世界。我走幾步便抬頭,不免東歪西倒,受到“不好好走路”的責備。于是便專心走路,回想著白云下的寶珠梨擔子,那陌生又熟悉的臉龐和天上的白云。
幾天后,朋友們安排我去石林附近的長湖。五十年前,我曾到過那里。當時的長湖藏匿在茂密樹木中,踏過曲折的石徑,站到湖邊時,會覺得如同打了一針鎮靜劑,一切煩惱不安都驟然離去,只有眼前的綠和綠意中水波的明亮,把人浸透了。我曾把這小小的湖列于西湖、太湖之上,因為它不是一般的風景,而是一種心靈的映照。
不料這一次我們驅車往路南尾澤鄉,所遇震撼全在長湖之外。再沒有坎坷不平的泥路,再沒有背上放著木架的小馬,有的是上上下下都十分平坦的公路,車子駛過,沒有一點顛簸。行到高處,忽見前面豁然開朗,大片藍天之上,有白云的圖案,如一幅抽象派的畫,不寫真,不狀物,只是一團團,一塊塊,一層層,卷著滾著,又在邀人進入云的世界。“昆明的云!”我叫起來,真想跳離了車子,撲到天邊去!車行急速,轉眼掀過了這一幅圖畫,眼前是無比真實的土地,鮮紅色的土地,紅土地!
紅土地連著綠林,紅土地連著藍天,紅土地連著白云!我親愛的云南的土地!多少年來,我怎么忽略了這神秘的鮮艷的紅色呢!在這紅土上生長著寶珠梨,滋養著本地和外來的人,回蕩著好聽的昆明話;在這紅土上伸展著藍天,變幻著白云。
我們走過一個小村莊。村中房舍想必是用紅土燒坯建成,屋頂墻壁一派暗紅。村前池水也是紅的,兩三個系藍布圍腰的婦女在池邊洗衣服,洗出來的衣服想必也是紅的了。
顏色很絢麗,心里卻酸苦。紅土是酸性土壤,它的孕育是艱難的。
可是我相信,人人都會有一池清水,這是遲早的事。
尾澤小學已是正式的樓房了。院中植著花木,我住過的土坯房不見了,只是那片操場還在。五十年,該有多少農家孩子從這里得到啟蒙的知識,打開了靈魂的窗戶。而在操場和我一起學過阿細跳月的人們,還有幾個能再來?
車直開到長湖邊上,我還一再地問:“是這里么?這是長湖么?”可見長湖大變樣了。似是從一個純真少女變成了人情練達的成年人。湖水不再掩藏在樹木間,而是坦然地撫摸著開朗的湖岸。岸上有草地,有野炊用的泥灶,儼然一個公園。
我們坐在一個小岡上,良久不語。作為公園,這里還是不同一般的。水面澄清,天空開闊,而且是這樣地藍!
記得《西游記》中有推云童子、布霧郎君這樣的角色,常被孫大圣傳喚。布霧郎君且不說,這推云童子無疑是個藝術家。藍天上的云朵灑得疏密有致。漸漸地,小朵匯成大朵,如堆綿,如積雪。一會兒,綿和雪變化成一群白羊,一只大狗——狗是在牧羊嗎?遠山上出現了一個大玩偶,一只大袖子,有很長很彎的鼻子,似要到湖里吸水,那狗蹄子正踩在玩偶頭上。玩偶不必發愁,狗蹄子很快移開了,愈來愈淡,狗消失了,只剩下群羊。想不到在無意間,得觀白衣蒼狗,更領悟子美“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之嘆。
云還在變幻。一座七寶樓臺搭起來了,又坍塌了。圍湖的山和天相接處,一朵朵云如同很大的氫氣球,正在欲升未升。不久化作大片紗幔,似是從山頂生出來的,把天和地連接在一起。而天是藍的,地是紅的,白云前還點綴著綠樹。
歸途中,一輪麗日當空。快到昆明了,忽然,年輕的朋友叫道:“快看!彩云!”
哦!彩云!就在太陽的右下方,一朵橢圓形的彩云!剛看見時是玫瑰紅,一會兒變作金色,一會兒又變作很淺的藕荷色。太亮了,我們不得不閉上眼睛。再看時,可能我的不正常的視力做了加工,只見彩云后面透出彩色的光,許多亮點兒成串地從云朵上流下,更讓人不能逼視。
“不能看得太久,”我們說,“會折損了福氣。”
太陽隨著車子向前而后退,那彩云卻面對面地向我們頭頂飄來,隨即消失。
云南這個名稱,據說始于漢代,因彩云出現而得此名。有誰真正看到過彩云?
如今有我。
昆明的云!美麗的云!在我的記憶之井中注滿了活水。
“三千里地九霄云”,我擬下了一個作文題目。
1994年10月26日距目擊彩云已兩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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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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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祁創祎
一審:劉豈凡
二審:劉 強
三審:顏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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