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
波德萊爾
170年前的1852年,波德萊爾發表了著名的《埃德加·愛倫·坡的生平及其作品》(Edgar Allan Poe,sa vie et ses ouvrages)一文。這篇長達40頁的文章刊登在該年《巴黎雜志》(Revue de Paris)3月、4月號上,是英語世界之外最早的對坡的全面介紹。1856年,波德萊爾法譯的坡的小說集《奇幻故事》(Les histoires extraordinaires)問世,該文經過一番修訂被置于譯文集之首,此后作為波德萊爾的文學批評代表作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影響極為深遠。最經典的中文本收入郭宏安先生編譯的《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1987)。
用后來文學史家的話來說,波德萊爾對愛倫·坡的介紹為法國制造了一個巨人(a great man for France)。但法國文學界對坡的關注并不始于波德萊爾。早在1844年,巴黎的報紙上就出現了坡的小說《威廉·威爾遜》的仿作,1845年有了對《被竊之信》的改寫。此后,這類仿作和改寫接二連三出現,但都沒有提及坡的名字。與此同時,翻譯也出現了,首先是《金甲蟲》(Le scarabée d’or),發表于1845年11月的《不列顛雜志》(Revue britan?nique),接著是1846年先后出現的《莫格街謀殺案》的節譯和全譯。由于時間接近,又是譯的同一篇小說,兩位譯者互相指責對方抄襲,為此還打了一場官司。《金甲蟲》的譯者倒沒有官司可打,但只署名A. B.,顯然是有意隱藏自己的身份,頗為神秘。
1847年初,波德萊爾讀到了上述幾篇翻譯小說,開始對愛倫·坡產生興趣,此后不久又欣賞了默尼耶(Isabelle Meunier)翻譯的《黑貓》(Le chat noir),熱情一下子被點燃。坡的“暗黑”風格正合波德萊爾的胃口,也是他本人極力想要表現的。他開始搜尋坡的作品并嘗試進行翻譯,不久就完成了《催眠啟示錄》(Révélation magnétique),發表于1848年7月15日的《自由思想》(La libertéde penser)。
此后一段時期,波德萊爾沒有繼續翻譯愛倫·坡的小說,一個主要原因是難以找到合適的材料,當時書籍和信息的交流遠不像今天這樣便捷。為了更好地了解坡其人其作,波德萊爾一直尋尋覓覓,甚至想方設法結交在巴黎生活的美國人,向他們借閱有關的英文報刊,在這一過程中他逐漸鎖定了《南方文學信使》(The 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百老匯雜志》(Broadway Journal)等大量發表坡作品的刊物。
1849年10月愛倫·坡去世后,《南方文學信使》很快發表了兩篇重要文章,一篇是湯普森(John R.Thompson)寫的哀悼文,另外一篇是對1850年最新出版的《埃德加·愛倫· 坡集》(The Works of the Late Edgar Allan Poe)前兩卷(共四卷)的評論,作者未署名,后來證實是丹尼爾(John M. Daniel)所撰。丹尼爾對坡的文學才華極為推崇,稱他是“當代最偉大的天才”(the greatest genius of the day),并且預言“其他美國作家名垂文學史的機會頂多只有坡的一半”。對于波德萊爾來說,丹尼爾的這篇文章價值更大,因為它提供了一個關鍵信息——坡的作品有了最新、最全的版本。雖然坡身前出過一些詩歌、小說的集子,但所收作品數量有限,現在這個四卷本的《坡集》將詩歌、小說、散文、文學批評幾乎一網打盡,無論對于讀者還是研究者來說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很自然,波德萊爾希望盡快看到這個最新版。他問了幾個朋友,均無結果,于是想到了《不列顛雜志》。這是當時法國首屈一指的介紹英美文學的刊物,而且也首發過《金甲蟲》的譯文。1851年,波德萊爾多次拜訪該刊編輯部,均無功而返。雖說書非借不能讀也,但既然借不到,只能買了。從波德萊爾當時寫的幾封信便可以看出他的急切心情,其中一封給書商的便箋(1851年10月15日)是這樣寫的:“我幾次去拜訪皮紹(Pichot)先生,但都沒有遇到,最終得知他不在巴黎。麻煩您盡快讓人到倫敦尋找這本書(如果您還沒有這么做的話)——最新出版的《埃德加·愛倫·坡集》。”這里提到的皮紹就是《不列顛雜志》的主編。
波德萊爾是否及時買到了《坡集》,并在1852年時予以利用,一直存在爭議。一個重大疑點是他對于格爾斯伍爾德(R. W. Griswold)的態度。格氏是《坡集》的編者,也是愛倫·坡的生前友人和遺產執行人,他在《坡集》第三卷卷首寫有一篇回憶文章(Memoir),對坡的生平創作做了詳細的介紹,無疑是極為重要的文字。但在文中,他對坡的古怪性格,特別是酗酒、吸食鴉片等行為予以嚴厲的抨擊。波德萊爾從一開始就對坡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不僅欣賞他不同凡俗的文學才華,更能理解他貌似怪異的為人處世。所以他在1856年版《埃德加·愛倫·坡的生平及其作品》中猛烈地反擊格爾斯伍爾德:“這位學究-吸血鬼(pedagogue-vampire)在置于坡死后出版的著作前頭的平淡而充滿仇恨的長文中大肆詆毀他的朋友,難道在美國不存在一道禁止狗進入公墓的法令嗎?”但這段激烈的文字在此前的1852年版中毫無蹤影,甚至連格爾斯伍爾德的名字都沒有提及。
另外一個疑點是波德萊爾1852年在評論坡的小說時很明顯地參考了湯普森的悼文,尤其是丹尼爾的書評,有些段落甚至是對英文原作一字一句的翻譯,這和波德萊爾一貫的特立獨行,特別是文學鑒賞的一空依傍大相徑庭。可能的解釋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看不到《坡集》,讀不到他的大量原作,只能根據英文二手資料做點編譯工作了。
對于波德萊爾來說,幾次拜訪皮紹均吃閉門羹已是不快。更讓他不快的是,就在他的《埃德加·愛倫·坡的生平及其作品》發表后不久,《不列顛雜志》于1852年9月刊出了一篇新的法譯坡小說《漢斯·普法爾歷險記》(L’aéronaute hollandais),而這篇的原文(The Unparalleled Adventure of One Hans Pfaall)只能在最新的《坡集》中才能找到。譯者沒有給出自己的全名,只用了一個縮寫A. B.,和多年前《金甲蟲》的譯者一樣,猶抱琵琶半遮面。
這個神秘的A. B. 直到1853年才露出廬山真面目。這一年,他將自己翻譯的兩篇作品合成一個小冊子出版,題目是《愛倫·坡小說選》(Nouvelles choisies d’Edgard Po),收入《鐵路文庫》(Biblio?theque des chemins de fer)。這一文庫的目標讀者是日漸增多的鐵路旅客,由于價廉物美,銷路頗廣,在當時是一個著名的品牌。在《愛倫·坡小說選》這一冊上,我們終于看到了譯者的全名:Alphonse Bor?ghers。有了這個全名,似乎可以很快鎖定譯者的身份,但研究者們花費了很多時間精力卻一無所獲:Alphonse Borghers和A. B. 提供的信息幾乎是相同的。顯然,這只是一個筆名。
無論是玄幻推理小說,還是象征主義詩歌,愛倫·坡被翻譯到法國后產生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他的第一個法譯者無論如何都必須走出神秘。最終,一位美國學者揭開了謎底,他查閱各種文獻,終于在《美國信使》 (Courrier des EtatsUnis)上發現了線索。這是一份紐約出版的法文報紙,在1857年9月26日的廣告欄中有對《鐵路文庫》已出各冊的介紹,其中可以看到這樣的文字:“《愛倫·坡小說選》,內容:(1)《金甲蟲》,(2)《漢斯·普法爾歷險記》,由Amédée Pichot從英文翻譯,1冊,1法郎。”原來A.B. 就是皮紹!
波德萊爾幾次拜訪皮紹都撲空,可能不完全是運氣欠佳,更可能是后者想躲開一個潛在的競爭者。還有一條證據可以說明這一點:1852年后,波德萊爾曾幾次將自己翻譯的坡的小說投給《不列顛雜志》,均石沉大海。波德萊爾的譯筆之優美是有目共睹的,在當時和此后都難有其匹,這在同樣想翻譯坡的主編心中只能引起“羨慕嫉妒恨”。
波德萊爾最終是否知道A. B.就是皮紹,難以確定。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波德萊爾在看到《愛倫·坡小說選》出版后,加快了翻譯速度,并在三年后推出了自己的譯本《奇幻故事》,其中收入《莫格街謀殺案》(Double assassinat dans la rue Morgue)、《被竊之信》(La lettre volée)、《金甲蟲》(Le scarabée d’or)、《氣球騙局》(Le ca?nard au ballon)、《漢斯·普法爾歷險記》(Aventure sans pareille d’uncertain Hans Pfaall)、《瓶中手稿》(Manuscrit trouvé dans une bouteille)、《莫斯肯旋渦沉浮記》(Une descente dans le mael?strom)、《瓦爾德馬先生病例之真相》(La vérité sur le cas de M.Valdemar)、《 催 眠啟 示 錄 》(Révélation magnétique)、《莫雷娜》(Morella)、《麗姬亞》(Ligeia)、《梅岑格施泰因》(Metzengerstein)等小說。1857年,波德萊爾又推出《奇幻故事二集》(Nouvelles his?toires extraordinaires),收入《反常之魔》(Le démon de la perversité)、《黑貓》(Le chat noir)、《威廉·威爾遜》(William Wilson)、《人群中的人》(L’homme des foules)、《泄密的心》(Le coeur révélateur)、《貝蕾妮絲》(Bérénice)、《厄舍府的倒塌》(La chute de la maison Usher)、《陷坑與鐘擺》(Le puits et le pen?dule)、《跳蛙》(Hop-Frog)、《一桶蒙特亞白葡萄酒》(La barrique d’Amontillado)、《紅死病的假面具》(Le masque de la mort rouge)、《瘟疫王》(Le roi Peste)、《鐘樓魔影》(Le diable dans le beffroi)、《四不像》(Quatre bêtes en une)、《莫諾斯與尤拉的對話》(Colloque en?tre Monos et Una)、《埃洛斯與沙米翁的對話》(Conversation d’Eirosavec Charmion)、《死蔭》(Ombre)、《靜》(Silence)、《橢圓形畫像》(Le portrait ovale)等作品。
波德萊爾譯本自問世以后,一直被奉為經典,一直到21世紀仍是如此。2006年,最新版的愛倫·坡全集法譯本(Edgar Allan Poe: histoires, essais et poèmes)問世,小說部分首先收入的就是波德萊爾的全部譯作,其后是他沒有翻譯而由加利(Fran?ois Gallix)提供的譯文(autres histoires)。
也許是考慮到波德萊爾譯本出版后的市場沖擊,《鐵路文庫》的編者感到必須提升皮紹譯本的人氣,所以才在做廣告時亮出了譯者的真實身份,畢竟《不列顛雜志》主編比名不見經傳的Alphonse Bor?ghers要有吸引力得多。
作者簡介
顧鈞,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國際漢學》編委。曾訪學于美國耶魯大學、英國倫敦大學。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出版有《衛三畏評傳》(2023)、《漢學與跨文化研究》(2021)、《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2015)、《魯迅翻譯研究》(2009)等多部著作,以及學術論文70余篇。
本文選自: 《 中華讀書報 》2022年07月06日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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