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春的細雨如織,淅淅瀝瀝,不疾不徐,像天地間一張細密的銀灰色網(wǎng),溫柔地籠罩著整個世界。雨絲斜斜地打在窗欞上,匯聚成珠,又蜿蜒滑落,留下一道道濕漉漉的痕跡,仿佛時光無聲淌過的淚痕。
我蜷縮在書房幽靜的角落,一盞暖黃的臺燈是唯一的光源,在厚重的書堆和沉寂的空氣里,劃出一小片昏黃的孤島。腳邊,一只深褐色的舊木書箱靜默著,箱蓋上蒙著一層薄灰,是歲月輕覆的面紗。
指尖拂過那微涼的木質紋理,輕輕掀開箱蓋,細小的塵埃便倏然驚醒,在燈暈的光柱里翩躚起舞,像無數(shù)被驚擾的舊夢精靈,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時光精心封存、已然遙遠的褪了色的陳年往事。
箱內,時光的碎片雜然堆疊。幾片早已失卻水分的玉蘭花瓣,枯瘦地夾在泛黃的書頁間,像被遺忘的書簽。它們曾純白勝雪,盈滿枝頭,驕傲地宣示著青春的飽滿。如今,只余下薄如蟬翼的枯黃,脈絡清晰得如同老嫗手背上的筋絡。
指尖極輕地觸碰,花瓣便無聲地碎裂、散落,化作齏粉,徒留一縷游絲般執(zhí)拗的淡香,纏綿地縈繞在指腹,似有若無,卻頑固地不肯散去,像某種無言的挽留。我小心地翻動著那些脆弱的書頁,紙頁摩擦發(fā)出沙沙的低語。
忽然,一張邊緣卷曲、色澤沉黯的信紙滑落膝頭。拾起,展開,那上面幾行熟悉的字跡,帶著一種因時光阻隔而生的陌生感,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是當年未曾寄出、也永無投遞之處的信箋。
墨跡寫道:“昨日走過你窗下,滿樹玉蘭皎潔如雪,映著清冷的月光,那純凈的光暈恍若你低眉淺笑的模樣,竟令我癡立良久,不敢落筆,生怕這笨拙的墨跡,會驚擾了這份濕潤而清淺的美麗。”
墨痕的邊緣,洇染開一片模糊的深色,仿佛當年心湖深處那潮濕的悸動與怯懦,歷經(jīng)歲月淘洗,至今仍未真正風干,依舊帶著沁骨的涼意。
目光在紙頁間茫然逡巡,一行被紅筆輕輕圈點的詩句,毫無預兆地躍入瞳孔:“你的眼是未寫完的詩,睫上棲著/欲墜不墜的晨光”。詩句如一道無聲的驚雷,驟然滾過沉寂的心湖,瞬間撕裂了記憶塵封的厚繭。
霎時間,時光倒流,眼前不再是昏黃燈光下的舊物,而是同樣一個煙雨迷蒙的春日午后。你穿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靛藍色粗布旗袍,身影清瘦,靜靜佇立在斑駁的屋檐下。手中那把油紙傘微微傾斜,傘骨下,晶瑩的雨滴串成珠簾,無聲墜落在門前的青石板上。
石板路被雨水浸潤得烏黑發(fā)亮,每一滴雨落下,都綻開一朵剔透的水花,旋即碎裂,匯入石縫間蜿蜒流淌的細小溪流。你的眼神穿過朦朧的雨幕望過來,清亮澄澈,像初春山澗里剛沏好的新茶,倒映著整個被雨水洗刷得纖塵不染、青翠欲滴的春天。
那個雨天,你傘下凝望的姿態(tài),那青石板上碎裂又重生的水花,那檐角滴落的聲聲慢……便成了在我此后漂泊無定的歲月之河上,唯一不曾被濁流沖走、始終矗立著的孤島。島上是永恒的春天,島外是漫長的雨季。
窗外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敲打著現(xiàn)實,像一只冰冷的手,將我從溺水的幻夢中拽回。指尖還殘留著信紙粗糙的觸感和玉蘭枯瓣碎裂的微塵。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塵埃和窗外濕土混合的、名為“往昔”的復雜氣息。
默默合上沉重的箱蓋,仿佛合上一座小小的墳墓,將那些枯敗的花影、未訴的心語、潮濕的詩句,連同那個煙雨中的身影和清亮的眼神,重新關進永恒的幽暗。有些往事啊,縱然未曾啟齒,縱然未曾付由,縱然未曾重逢,終究已如烙印,深深鐫刻進生命的肌理。
m.JZM168.CN
wap.JzM168.Cn
M.shaRE.jzM168.CN
那些未能抵達你耳畔的句子,那些在指尖猶豫著最終未能交握的溫度,它們最終都沉入了我眸海的最深處,沉淀、凝結,化作了眼底那片揮之不去的蒼茫底色。縱然蒙塵,縱然黯淡,它們卻從未真正熄滅。
我輕輕抬手,拭去眼角一點不知何時悄然沁出的溫熱濕潤。窗外雨聲依舊,而心底,那青石板上水花碎裂又濺開的清泠聲響,那油紙傘下無聲凝望的姿態(tài),卻比窗外的雨更加清晰、更加固執(zhí)地回響著,一遍,又一遍。那是我眸中蒼茫的源頭,也是翻閱過往時,指尖永恒的潮濕。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