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從去年11月開始出現,而今愈演愈烈的對文學抄襲事件的爭議,終于還是被擺在了更大的公共領域之中,接受“人民群眾”的檢驗。
這一把火,最初是一個叫“抒情的森林”的網友點燃的,如今卷入漩渦中心的既有孫頻這般沖擊魯獎的作者,也有蔣方舟這般早已暴得大名的才女,還有丁顏這樣的青年作者,凡此種種。
《人民文學》《收獲》《天涯》等刊物出了非常官方的回應,似乎并不能平息眾怒。在此過程中,大部分作者對公眾保持沉默,所謂正統文壇也少有人對此公開發言。
有人認為這是一場“鑒抄”,也有人認為這是“獵巫”。如何理解這二者之間的區別?與之同樣微妙的,還有抄襲與借鑒之間的區別。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回顧了這場事件,也回應了抄襲與借鑒的爭議。作者認為,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鑒抄”事件,能夠一直持續發酵,背后也反映出了文學生態的“失衡”。
1
“抒情的森林”里的風暴
這一事件中,當事人丁顏的回應和評論家張定浩的發言值得關注。很可以作為對此問題討論的切入口。
我們可以先引證他們的說法。
博主“抒情的森林”主頁。
丁顏在朋友圈發了一段長文:
“句子查重一致,沒有什么不能認的。如果抄襲的標準是:
句子查重一致被認為抄襲,那無可厚非這就是抄襲。
但查重工具只能標紅文本,無法閱讀人心。如果一致就一定是抄襲,那對大地上所有相似的解讀都是在互相抄襲。
抄襲是道德行為,取決于意圖——是否故意隱瞞來源。查重工具無法評估寫作的誠實或努力。
所以這個查重的讀者,你也不是什么真正意義上的讀者——用查重,都懶得去讀只能說沒什么智慧的寫作者遇上只認字的讀者。我認為的好的文學作品,是行云流水的意象爆發出來的思想,它會讓讀者腦內顱高燃,是爆發意象,啟發新生、希望,而不是蒼蠅撥屎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舔,尋找橫豎撇捺一致。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是:
一、已經出版的兩本小說集,作廢。所得榮譽獎品自行銷毀。
二、這些作品都是十八九歲二十歲左右時寫的,與今年才開始教我寫作的學校老師一概無關。
三、從今天開始如果還寫作,會用筆名。丁顏這個名字已被污染,丁顏已死。這件事不要牽扯丁顏之外的人,丁顏無所謂,但牽扯與丁顏有關,與此無關的人,一定會告到底。
最后想告訴查重的這位讀者。別想用這種方法想把我們(我知道這件事只是一個開頭,你會沒完沒了,可惜你不識藏文,我還曾經用藏文寫過詩,你查一查可能句子一致的更多)掩埋,因為我還年輕,我自認為我是一顆種子,才開始學習寫作,在用盡一切可能的表達方法表達一切。不管是自己造的‘句子一致’的糞土,還是你的這種查重一致的屎料,都只能讓這粒種子發芽茁壯。”
《影子寫手》劇照。
張定浩先是轉發丁顏事件的微信文章,附上一段評論。在丁顏公開回應此次事件之后,張定浩又發了一段評論。
“唉,又一位作家需要‘修辭立其誠’,需要‘用新作證明自己’且邁向‘更純凈的原創’了。可憐這篇我當年排行榜也點評過想起有如今已失去聯絡的朋友當時就批評過我的溢美之詞,我還不以為然。但張愛玲我當時竟沒讀出來,可見我看書之粗疏,實在是慚愧!”
“一個寫作的年輕人犯了錯為什么能這么振振有詞?沒有道歉只有對指出者的痛恨:以及對編輯老師們的抱歉,卻沒有任何對讀者的交代和愧疚。裝死圈內部的情誼無價,真讓人感動!” 我想先從“抄襲”的性質入手討論這個話題。這也是最直接,討論最多的話題。抄襲怎么認定,是否是借鑒、化用、模仿、致敬等。對涉嫌抄襲者的批判是否過度,進而導致了網暴、乃至“獵巫”。
而我更關心的是另一層面的問題,即為何此番抄襲事件在事發大半年后,才引來軒然大波。我一向回避陰謀論的解釋,在此我試圖給出一個文學社會學的說明。
2
身份曖昧的“模仿”與創意寫作的“隱疾”
這些作家被網友查到在作品中,有不少段落文句與前人作品雷同或相同,這作為事實似乎無可爭議。難在性質的認定上,文學寫作不是平地起驚雷,總是在一定傳統之中展開的,由閱讀而來的對于意象、句式、結構等等的借鑒、化用與模仿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有時候甚至成為一種特定手法。最極端的也許是“集杜詩”了,文天祥把杜甫詩句重新排列組合而成一首新詩。古詩詞中陳陳相因,乃至明清之際,作品面目相似者比比皆是。
本雅明有個理想,要寫一部全是引文的作品。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在結構上模仿荷馬史詩《奧德賽》。這種情況在類型文學上可能更加嚴重,類型文學一般會有相對穩定的敘事模式、套路等。比如偵探小說中的神探+助手(福爾摩斯+華生)模式。不少民國偵探小說中,都有福爾摩斯的影子。很多當代中國偵探小說,則是一股濃濃的日系推理小說味道。中國八十年代的現代主義文學,與拉美文學具有家族相似性,這是風格與手法上的親緣性。乃至對莫言、馬原等人的評價,都不得不辨析他們的“中國性”,或褒或貶。與之相似的是前幾年也引起過爭議的“融?!薄跋锤濉钡痊F象。
把這些性質、程度各不相同的案例放在一起,只是想說明,在文學寫作中,對是模仿、借鑒還是抄襲的區分,有時并不容易斷言。
《編劇工坊》劇照。
對此的討論,還涉及雷同文本的比例問題。我們知道,在學術工業流水線上,一項重要步驟就是查重,而這個查重是有比例的,即你的論文重復率不高于一定比例,比如10%,或20%。作品有少量重復,比例極低,雖有字句相同,是否還要認定為抄襲?語句抄襲還是觀點抄襲?所以對抄襲的認定,并不容易。但需注意,文學與學術似乎還有不同。在我看來,浪漫主義關于天才與原創性的神話,使得我們對于文學的獨創性有著更高的要求,特別是對于所謂純文學或嚴肅文學(需要說明的是,我認為純文學和嚴肅文學是偽概念,此處出于討論方便而用)。因此對于純文學,而不是開始時候被鑒抄的兒童文學,更刺激大眾的神經。
《影子寫手》劇照。
丁顏提到“抄襲是道德行為,取決于意圖——是否故意隱瞞來源”。我認為有必要進一步辨析:文句上的相同是出于有意的挪用(不道德的),還是無意間的使用或“撞句”(非道德的)。如果有極少數雷同句,且是不自知的使用,出于習慣,難言抄襲。大量閱讀與習作模仿,乃至摘抄好詞好句的訓練,都使得這種雷同可能來自無意識的使用。特別是考慮到這些作者很多時候重復的是諸如加繆、張愛玲這種“爛大街”的作者“爛大街”的作品。
作為一批極為聰明的人,我想他們大概率不至于愚蠢到如此地步。我看到一個解釋,說這也許因為這一批作者多有創意寫作背景,而創寫訓練中對經典的模擬是其中重要訓練,擬寫與創作的混淆而成了此類作品。這些習作,很可能因為寫得不錯,而流入文學期刊。當然很多時候不是投稿,而是“老師”推薦。在我看來,如此寫作習慣,介于自覺與不自覺之間,它的擬寫,可能是整體結構上的,也可能是對某些情節、片段的書寫上的。在作者是路徑依賴,在讀者卻是抄襲。這是一種巨大的錯位。
當然,這是善意的猜測,很可能就是抄襲,在此我不做斷言。
3
傲慢與憤怒:文學生態的幻覺
現在,我們需要轉入第二個層面的問題。在我看來,丁顏的回應,觸怒張定浩的原因在于她的態度:對讀者的傲慢與對圈子的維護。這與其說是精英主義的態度,不如說是偽裝的山頭主義:“裝死圈內部的情誼無價”。丁顏最后莫名其妙的威脅,仿佛在說“我要正告這位讀者”。正告這位讀者,你對“我”的批判,不會影響圈子對我的維護,當然,這種維護是通過一種自我奮斗的神話來表達的。這里的吊詭之處在于,本來處于道德低位的人,卻站在道德高位指責披露者,并且隱秘地征引了“告密”這一令人驚恐的意象。試圖以此把自己放在受害者、奮斗者與真誠者(通過部分的懺悔的實現)的位置上。
《編劇工坊》劇照。
但這與其說是道德的宣告,不如說是權力的宣告。這般轉化能夠如此自然地發生,乃是因為文學圈子的特權化。宣告普通讀者只配接受她的作品,而不能審判她的作品,她的作品只有“圈子”能夠審判。而正是這種態度才是問題的核心。這個問題在之前的文壇就一直存在,只不過很少如此赤裸地表達。主流文壇的圈子化、封閉化,乃至于世襲化,使得文學圈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門閥,它們的生產與評價,乃至斗爭,都是門閥內部的事情,普通人不能參與其中。普通人的指責不是對不對的問題,而是配不配的問題。正是因為不配,讓她感到冒犯,所以她才要正告讀者,不要越界。這不僅是文學天賦的問題,更是文學話語權與文學生態的問題。
對此權力表演的不滿,就表現為對此番涉嫌抄襲的作者海嘯般的圍攻。在現代文學神話中,浪漫主義只宣稱了文學天賦的重要性,而在我們則異化為文學話語權上的特權。更復雜之處還在于,現代文學權力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傳統文壇代表的文化權力,一個是市場的權力。現在的處境是,一方面在市場化的時代,純文學已經邊緣化,另一方面純文學又占據著某種文化資本與權力,這種交織使得純文學圈子處在極其尷尬的位置,其文學權力上的特權具有某種虛假性。因為讀者已經獲得了某種審判權,無視這種審判權,就表現為傲慢。
《他們在島嶼寫作》劇照。
而對這種權力的意識,就使得她“正告”讀者時,也帶著戰栗與恐懼:“這件事不要牽扯丁顏之外的人,丁顏無所謂,但牽扯與丁顏有關,與此無關的人,一定會告到底。”丁顏之外的人,我們會想到丁顏的導師余華、文學雜志的編輯等等文壇內部的人。實際上,大刊似乎也沒有對此給出明確而具體的回應。在此沉默就是保護。這讓我想到文二代在各類文學頂刊輕易登場。此類文二代迭出,也是這種文壇生態的表現。創意寫作班是另一種文學代際生產的方式,但也表現出門閥化的傾向,比如名?;c高學歷化,而名校與高學歷教育中“寒門”比例在減少,也在創意寫作班中有所表現,使得門閥化的局面更加復雜和嚴重。
某些讀者在此表現出的“暴力”傾向,不能簡單視為獵巫(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抒情的森林”揭露的作者,絕大多數是女性),或者群體暴力的歷史重現,而應該視為對不平等權力表演的非理性反抗。在此單純指責這種非理性暴力,不僅是偽裝成理性的傲慢,更是對權力固化的掩蓋。
情勢滔滔,不僅是對抄襲的不滿,更是對文壇固化的不滿。畢竟剛開始的批評指向兒童文學這一在純文學邊緣化的領域時候,并未引起太大風波,而當抵達純文學的核心地帶時候,就引起了風暴。而對此問題的解決,則期待于對文壇生態更大的變革。
撰文/黃家光(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編輯/劉亞光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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