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個時代的道路,和今天的道路有什么不同?”
在最新隨筆集《云朵的道路》的訪談活動中,格非回憶起了曾與哲學家陳嘉映在一次對話時聊起的“道路”問題,兩人的感受頗為相似:
“那時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你覺得未來是無限敞開的,有各種各樣的可能,看起來沒有路,實際能走的卻有很多。而今天的情況正好相反,面前的路有很多,但好像沒有一條路是走得通的,你覺得自己無路可走。”
這次對話也成了格非寫作《云朵的道路》的一個契機。
在這本書里,他從“道路”,聯想到人生的“偶然性”,又寫到生存中的“逃離”與“冒險”,以及原子化個體失去的“命運”。當發現生活出了問題的時候,格非認為,文學能給我們提供一個窗口,幫忙我們對外部的環境和自身的生存狀態進行反思。他希望用《云朵的道路》這本輕盈的隨筆集,談談“文學與生存”,嘗試對當下時代的困惑做出回應。
圍繞這本書背后的思考與其中涉及的種種人生議題,格非與讀書博主孫悅在PAGEONE書店進行了一場深度對談——
格非認為,從隱喻的意義上理解“道路”,它實際上就象征著人生。在海德格爾筆下,道路是人的世界,是人在“大地”上開墾出來的,大地原本是一片曠野,是沒有路的,正是人的行動、人的創造,才讓道路出現。
格非以自己的鄉村生活經歷為例,談到人的腳步如何開啟了鄉村小路:橫著走,豎著走,抄近路,充滿了自由,只要知道大致方向,就可以直接走過去。
來到現代城市,“我們人站立在世界的對面”,大地已呈現出閉鎖的狀態。卡夫卡的小說中那近在咫尺卻不可抵達的城堡,精準地寓言了當代社會的困境。道路變成了一種規則,一種約束,我們想要無視僵化的、既定的道路,改變生存狀態,獲得自由,是非常困難。
| 格非老師在現場
但格非鼓勵我們:
“我更愿意將生命理解為一種‘潛能’。生活帶給我們各種可能性,隨時都要你做出選擇。其實人有無窮的創造力,危機、低谷、困境反而能將潛能激發出來,幫忙我們下定決心,突破慣性,做出改變。”
而改變的前提,是對生活本身有所了解,有所思考,在格非看來,文學正是在這個層面上非常重要。文學作為一種隱喻,不會給我們的生活提供直接的方法或答案,它提供給我們的是一種智慧,以及思考的材料,而這“是改變我們生存的第一步”。
孫悅對如今自由選擇的困難深有同感,她提到自己的兩位朋友目前正處于失業狀態,這也是許多人的處境,生活的不確定性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不安全感,不斷磨損我們的勇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如何面對不確定和偶然性?
格非表示,在為清華學生答疑解惑時,他也遇到過類似的提問。他認為,今天的世界確實變得更加不確定了,但是“人生的不確定性”這個問題是一直存在的,并不是新生事物。
“人一旦生下來,就要面對不確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危險,要把不確定性看成我們生存的一部分來加以接受,才有戰勝它的可能。”
“不確定”將我們懸置在一個無法行動的狀況里,但它還不至于是最壞的東西,“它至少還有改變的可能,里面還孕育著某種機會。”
如果生活“太確定”,反而會將我們壓縮在一個局限、逼仄的空間內,指向一種“無路可走”的慣性生活,無法發揮生命的潛能。
格非在《云朵的道路》中分析了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主人公伊凡·伊里奇的一生,就是不斷給自己構筑防護堤來形成某種確定性,保證自己生存的安全,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完全把自己納入到生活的慣性中去,是一種虛假的安全,不過是白白浪費生命。
格非覺得,人的命運就像尼采的“擲骰子”理論:
“骰子擲出去就會有不同的點數、點位,有無數的偶然性,但不管如何變化,骰子最終會落下,會有一個必然性生成。人要有勇氣肯定偶然性,不管骰子的點數多大,不管狀況有多糟糕,在任何情況下我都要有能力肯定自身的生命。”
訪談中,格非與孫悅還討論了我們如何面對自身存在的脆弱性。
從《云朵的道路》中題為《蕉葉覆鹿》的文章出發,兩人談到,“人生如夢”之所以從不過時、永不磨損,正是因為夢境的恍惚感、不真實感本來就是我們日常經驗的一部分。
格非說,人生和夢的結構相似,帶一點虛幻性質。所有的事物一出現就在消逝中,無一例外,我們如何證明自己存在過?同樣的悲劇在一代代人身上反復重演,就好像一切命中注定會回到起點。這些很容易讓我們喪失希望與信心,產生虛無感——虛無正是現代人面臨的精神困境之一。
對此,格非引用了魯迅的一句非常重要的話: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如果我們覺得希望遲遲不來,覺得它不牢靠,像夢境一樣虛無縹緲,但反過來想,絕望不也是虛妄的嗎,也并非牢不可破。沒有絕對的絕望,那么人就還有希望。魯迅先生的話“為我們的行動意志找到了依據和可能,你還是可以選擇的”。
格非認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生如夢”的感覺,會是對我們生命的某種肯定。
“既然人生如夢,相同事物永恒回歸,既然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我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呢?我為什么不去開辟自己的潛能呢?我為什么不馬上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們知道世界是虛幻的,像夢一樣,沒什么了不起。”
在夢的虛幻性、生存的脆弱性背后,還隱藏著某種自由。
格非在《云朵的道路》中,分析了喬伊斯備受讀者喜愛的短篇小說《伊芙琳》——一個“逃離失敗”的故事。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伊芙琳讓孫悅想到了《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放棄了逃離去看大海的莉拉,她提出疑問:為什么逃離一直是人在面對困境時的本能做法?如果逃離不能解決問題,我們又該如何選擇?
| 主持人孫悅
格非對孫悅的說法表示同意,逃離并不能真正解決我們的問題,但逃離是有用的,不必為其感到羞恥。喝酒、睡眠,都是我們逃離的方式,能夠短暫地將我們與煩惱隔開、拉遠。
而欣賞文學、藝術,也是一種逃離。
“弗洛伊德說,美是一種迷醉,當你欣賞美的時候,就像進入了沉醉的狀態。在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狄奧尼索斯也是創造之神。由此可見,文學藝術與迷醉有著密切的關聯。”
格非認為,文學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制造距離。文學人為地插進了一個對世界的模仿性的東西,讓人與現實拉開距離。
“文學提供了雙重可能,一種可能是模仿世界,一種可能是通過模仿逃離世界。”
文學創作與閱讀幫我們從現實世界的痛苦中逃離,讓痛苦的經歷被稀釋、理解,變得可以承受,甚至產生美感。這是文學獨有的療愈作用,讓我們得以從容回望那些曾經不堪重負的瞬間,它并不高深,而是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 活動最后,格非老師現場親簽《云朵的道路》
《云朵的道路》是茅盾文學獎得主、清華大學教授格非的最新隨筆集,全書共收錄十篇文章。格非從解讀《包法利夫人》《伊凡·伊里奇之死》《左傳》等文學作品出發,結合自身經驗和閱讀隨想,暢談生活體悟與文學真知,思索當下時代的困惑。
這是一部溫和堅定又汪洋恣意的書,在人人都恐懼不確定性的年代,它把文學與故事編織進日常與人生,鼓勵我們去冒險,去碰壁,去掉隊,去走向未知,繼而投入真正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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