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魚餌94
編輯 / Pel
排版 / Rinz
“這也揭示了當下中國動畫一個至關重要的轉向:我們需要從對宏大神話的迷戀,回歸到對精微、切身的個人生活與心靈世界的關注。”
繼《長安三萬里》叩開歷史題材的厚重大門之后,追光動畫“新文化”系列的第二部作品,將目光投向了中國古典文學中另一座奇詭的高峰——蒲松齡的《聊齋志異》。
這一次,追光沒有選擇單一故事的線性改編,而是以“1+5”的篇章式結構,將《嶗山道士》《蓮花公主》《聶小倩》《畫皮》與《魯公女》這五則經典,串聯于蒲松齡夜宿蘭若寺的奇遇主線之中,試圖為這部志怪巨著的當代影像化,提供一個集大成的“追光方案”。
當四百年前的“志怪”奇譚,與當下觀眾的“心靈”圖景相互映照,一個問題也隨之浮現:這部意欲集大成的《聊齋:蘭若寺》,在致敬與顛覆之間,究竟為“聊齋”的當代改編,交出了一份怎樣的答卷?
01
文學脈絡:情之拓撲,鬼之新說
蒲松齡一生坎坷,科舉不第,遂將滿腔“孤憤”訴諸筆端,寫盡世間鬼狐妖魅,卻也寫透了人間至情至性。在其所有主題中,愛情,無疑是《聊齋志異》中最為璀璨的明珠。原著中描寫愛情的作品數量最多,大多表現了青年男女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勇敢追求理想愛情的無畏精神。
而《聊齋:蘭若寺》敏銳地抓住了這一核心,其選取的五個故事中有四個都緊扣愛情主題,從《蓮花公主》的兩小無猜,到《聶小倩》的亂世情緣,再到《畫皮》的夫妻親疏,直至《魯公女》的生死情深,將一個“情”字詮釋得淋漓盡致。這恰如影片借蒲松齡之口進行的自我剖白:見貪心、見真心、見亂世情、見夫妻情、見生死情。
然而,在這場情感的逐級遞進中,各篇章的改編水準卻參差不齊。既有《嶗山道士》這般淺嘗輒止的小品,也有如《畫皮》般真正深入人性肌理的驚艷一筆。
《畫皮》一篇,影片的改編真正深入到了原著中被粗疏呈現的妻子陳氏的內心世界。在精湛的鏡頭語言下,觀眾被前所未有地邀請、甚至可以說是“強迫”進入陳氏的視角。每一次搭話都被丈夫不耐煩地打斷,自己的存在被熟練地忽視,那種被困于至親關系囚籠中的窒息感,恍惚間竟令人想起《時時刻刻》中,被困于完美家庭表象下的“模范主婦”勞拉。
這不再是鬼怪故事,而是婚姻的恐怖故事。
影片的視聽語言堪稱一絕:構圖上借鑒了中國古畫獨有的散點透視,含蓄而時見奇詭,常將人物置于畫面的邊緣或前景遮擋之后,暗示被壓抑的內心世界;色彩與人物造型借鑒了明代院畫的風格,死板、灰暗、沉靜的畫面與色調下卻暗流涌動;從最初相對穩定的鏡頭,到發現畫皮妖秘密后愈發頻繁的手持晃動與不規則構圖,精準地將角色內心的驚恐、暈眩與“惡心”傳遞給觀眾。
這種對現代視聽語言的熟練調動,讓屏幕內外的我們都切身體會到了鬼怪之外、那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來自日常的驚悚。
而民國風的《聶小倩》則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令人耳目一新。這是整部電影中最具“網感”、也是劇中蒲松齡本人打破第四面墻最頻繁的一個故事。因為民國對于故事中的蒲松齡(被設定為明末清初人)而言,完全屬于光怪陸離的未來,所以他會像個好奇的“彈幕”一樣,逮著火車和手電筒問“這是什么?”他甚至會像個焦急的追劇觀眾,在我們心里吐槽之前搶先喊出:“他們怎么還不在一起!”這種設計,便引出了我們對影片文體探索的下一個話題。
談及《聊齋》繞不開其獨特的文體。清代大家紀曉嵐曾評其“一書兼具二體”。這正是聊齋文學精神的核心:其一是“志怪體”,繼承自魏晉風骨,寥寥數筆便勾勒出鬼神怪異的奇詭世界;其二是“傳奇體”,師法唐人傳奇,敘事詳盡,人物豐滿,“寄托遙深”。這種兼收并蓄,使得《聊齋》的故事既能有離經叛道的想象,又能回歸到對現實人生的關照與啟迪。
而《聊齋:蘭若寺》這部電影,看起來在形式上是頓悟了這種文學精神。影片采用“1+5”的單元劇結構,像是《聊齋》原著的一個當代拓撲版本,用動畫這一現代媒介,最大限度地去還原原著“短篇小說集”的閱讀感。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八姑妄聽之(四)
紀曉嵐:“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從創作策略上看,這是追光一次聰明的“揚長避短”。它使得團隊能將精力更集中地投入到他們最擅長的領域——即在每個獨立的篇章中,去“炫技”般地營造風格迥異的視覺奇觀,從而回避了其在單一長片敘事上偶有乏力的短板。
更有趣的是,這次畫里畫外如同東方版的《一千零一夜》的“5+1”雙重結構——蒲松齡在井下聽妖、評妖、自己再講妖——本身就與《聊齋》原著中,作者本人跳出來點評的“異史氏曰”形成了絕妙的互文。
《蘭若寺》造型設計還原的同時,有意凸顯蒲松齡“愛講故事”的特點:
大嘴巴,吊眼角,招風耳
然而,一個好的結構創意,并不能與一次好的結構實踐劃上等號。影片最大的缺憾,恰恰出在作為結構黏合劑的主線故事《井下故事》上。
理論上,這為影片提供了一個極佳的元敘事(meta-narrative)空間:完全可以將古代作者的評語,和一種非?,F代的網絡亞文化——“觀影體”(即讓原作角色觀看自己未來的影像,并作出實時吐槽)——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但影片最終的呈現中,蒲松齡、蛤蟆精和烏龜精這三個本應負載著巨大戲劇張力的角色,在大多數時間里,都更像功能單薄的“報幕員”、“背景板”。蒲松齡的點評也多是流于表面的古板教化,或是成為替觀眾發聲的“彈幕嘴替”。
這種處理方式,使得這個本可以用來反思時代、解構故事的框架,最終未能真正建立起十分的深度,殊為可惜。
02
影像脈絡:與經典的隔代對話
《聊齋:蘭若寺》并未孤立于歷史文脈之外,全片充滿了對過往“聊齋”影視改編的致敬與回應。我們能在主線故事中看到幾分90年代年電視劇《聊齋先生》的影子——同樣將蒲松齡本人作為串聯故事的核心;而在《嶗山道士》篇,那段主角王生駕鶴飛天的白日夢,無疑是在向1981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同名經典動畫致以溫情的敬意。
但全片最值得探討的,還是它與香港電影史上那兩座難以逾越的高峰——李翰祥版與徐克版《倩女幽魂》——所展開的一場隔代對話。
1960年,李翰祥的《倩女幽魂》叩開了戛納電影節的大門。這部作品通體散發著一股“雅正”之氣,其布景、服化道乃至人物對白,無不浸潤著深厚的古典素養,如同一幅流動的中國古畫。
李翰祥版《倩女幽魂》(1960)
二十七年后,徐克的版本則徹底走向了“通俗”的另一極,鬼怪、俠客、愛情的元素組合,精準地契合了彼時市民文化的娛樂需求與商業社會的消費邏輯。87版的《倩女幽魂》不僅創造了香港電影的票房神話, 更如一場文化風暴席卷了整個東南亞。徐克本人甚而被譽為“東方的喬治·盧卡斯”。
徐克版《倩女幽魂》(1987)
面對這兩座高峰,追光動畫的《聶小倩》篇給出的答卷是:博采眾長,并最終回歸原著的本味。
首先,影片通過錯置時代令人耳目一新。民國的背景設定,讓火車、洋樓、中山裝等現代元素與古老的鬼怪傳說產生了化學反應。其次,它又在諸多情節細節上,驚人地忠于原著。
例如,反派姥姥不再是徐克版深入人心的“樹妖”,而是回歸了蒲松齡筆下更為可怖的“夜叉”設定;燕赤霞的形象也更接近原著中那位性情古怪的“奇人”劍客。這種處理,讓熟悉原著的觀眾重新感受到了那份感人至深的古典浪漫。
《聊齋:蘭若寺》聶小倩篇預告:追光很“雞賊”地沒有在預告里透露男女主形象
更重要的是,影片完整地呈現了李翰祥和徐克都未曾涉足的原著后半段故事——即寧采臣將小倩的骨灰帶回家鄉安葬后,二人共同生活、情感升華的過程。
這使得這段人鬼情緣不再僅僅是一次旅途中的浪漫奇遇,而擁有了更綿長、也更令人揪心的情感厚度。當然,片中也不乏對87版的致敬彩蛋,比如同樣大胡子的燕赤霞、雌雄同體的姥姥,以及寧采臣在水中屏息躲避追殺的經典橋段。
《聊齋:蘭若寺》中的燕赤霞形象
87版《倩女幽魂》中的燕赤霞形象(午馬 飾)
97版動畫《小倩》中的燕赤霞形象
而“民國”這一時代背景的設置,最終為這個故事賦予了全新的寓言意義: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在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亂世里,人命如草芥,與鬼無異;反倒是寧采臣為小倩尋得的一方安寧天地,讓“鬼”得以重生為人。如此改編博采了前人“雅正”與“通俗”二者之長,又立足于當下,給出了屬于《蘭若寺》自己的解答。
除了與真人電影的經典對話,我們還能在《聊齋:蘭若寺》中,看到另一位“徐老怪”的身影——即1997年,徐克本人監制的那部極具先鋒性的動畫長片《小倩》。
徐克監制動畫電影《小倩》(1997)
回顧這部作品,其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與光怪陸離的視覺風格,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影片中那個融合了現代都市元素的鬼城郭北縣,燈紅酒綠、高低錯落,充滿了東方賽博朋克的美感。這種超前的審美,甚至被認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來的宮崎駿與《千與千尋》。
97版《小倩》中的“郭北縣”
而在二十多年后,《聊齋:蘭若寺》的幾個篇章中,我們能辨認出對這份想象力的些許回響。
在《蓮花公主》一篇,鏡頭搖過花朝節夜晚的蜂國,層層疊疊、融合了唐代建筑與福建土樓元素的蜂巢華燈初上,無數彩燈浮空飛行。這一幕的流光溢彩,與《小倩》中那個光怪陸離的鬼城,在視覺邏輯上確有相似之處。只是,如此華麗的視覺奇觀,包裹的卻是一個被改編得略顯低幼的、關于純真友誼的故事。
《聊齋:蘭若寺》蓮花公主篇劇照
相比之下,這份影響在《魯公女》的篇章中則找到了更恰當的落點。當書生張于旦與鬼魂狀態的魯公女一同跌入荷花塘中時,相信看過《小倩》的觀眾都會會心一笑。而故事后半程,二人屢次共赴黃泉展開冒險,也與《小倩》中那段瑰麗奇絕的“投胎火車”之旅遙相呼應。在這里,視覺想象與“至情超越生死”的浪漫主題形成了有效的統一,堪稱是全片中情感與視效結合得最好的段落之一。
97版《小倩》中別有情趣的荷塘場景
03
視覺藝術:“一章一格”的得與失
如果說《聊齋:蘭若寺》在文學和影像的脈絡上,是對過往經典的繼承與重構,那么在視覺藝術的本體層面,其最核心的策略,也是影片從宣發期便反復強調、并最終在成片中扎實兌現的,便是“一章一格”的多元美學探索。
單元劇的形式,使得團隊能將精力更集中地投入到他們最擅長的領域——即在每個獨立的篇章中大秀特秀追光力圖打造“東方皮克斯”的技術力。
當這種策略執行得足夠出色時,其效果是驚艷的:
《畫皮》中,借鑒了宋代工筆畫與散點透視的古典美學,將一個婚姻寓言拍出了令人心悸的恐怖與悲戚;《魯公女》里,瑰麗的黃泉、彼岸花海與忘川河水,則通過驚人的粒子特效,構建出一個詭譎又浪漫的亡者世界。
影片的視覺成就也不僅僅在于這些視覺奇觀。更可貴的是,它在描繪質樸的俗常時同樣下足了功夫。
追光此次像是有意要擺脫過去“粒子特效專業戶”的標簽,轉而接續了《長安三萬里》的優良傳統,將大量精力投入到對材質的精細刻畫上。無論是器物的紋理、服飾的褶皺,還是不同場景的影調與色彩,都力求真實、精準。從魏晉的曠達、唐代的雍容,到明代的典雅、民國的滄桑,每一個篇章都以其獨特的場景、道具與人物造型,營造出撲面而來的時代感。這種博古通今的視覺考據,或許才是“新文化”系列真正的底氣所在。
《蘭若寺》藝術總監王超:陶俑造型特別Q特別可愛,把這種視覺元素加入到故事中
蓮花公主篇導演謝君偉:蜂國披帛結合唐代衣物特點
當改編足夠大膽、與視覺風格高度契合時,便能誕生出彩的篇章。但當改編趨于保守時,華麗的視覺包裝反而形成了落差。
例如《嶗山道士》的毛氈風格雖新穎,但故事本身仍是最古早的寓言教化;它和《蓮花公主》一樣,在電影后半更顯成人向的基調中被襯托得過于低幼。這使得觀眾在長達152分鐘的觀影過程中體驗是斷裂的,甚至會讓部分觀眾在體驗脫線后感到片刻乏味。
再論《聊齋:蘭若寺》更深層的問題,其實是影片的“整合”難題。
細究影片的觀感,偶爾會察覺到劇本所設定的“戲”與動畫表演的“動作”之間存在一絲錯位。部分角色的表演,有時會為了追求動畫的夸張與表現力,而顯得過于外放和直給,缺少內在動能的積蓄過程。這使得追光雖然能完美地做出人物的“活度”——讓角色動起來,且動得無比流暢華麗——卻在賦予人物“深度”上,顯得些許力不從心。
原著已是談婚論嫁年齡的兩位主人公,在這版改編中都成了小孩子(雖然很可愛)
這種失衡也體現在影片整體的敘事節奏上。六個篇章各自精彩,但在串聯起來后,仍然缺少一種更為宏觀的、收放自如的抑揚頓挫。情感的傳遞,有時會因過于密集的視覺信息而顯得不夠連貫。
說到底,這并非技術或才華的問題。追光動畫在技術層面已擁有了足以比肩世界頂尖動畫公司的硬實力,但在如何全局性地統合這些頂尖資源,讓動畫的每一個細節都為敘事服務這一點上,似乎還在“各做各的”。
04
電影 之外:當 “志怪”照進 日常
回到名著文本當中,《聊齋》的故事,與其說是“志怪”,不如說是一種根植于我們文化土壤的“超現實主義”。它提醒我們,中國人的生活中,本就充滿了“神奇”的維度。
這正如《覺醒年代》中辜鴻銘所言:“真正的中國人,是有著赤子之心和成人之思,過著心靈生活的人。”我們或許在本體論上堅持唯物,但在認識論上,卻始終過著一種充滿靈氣與想象的心靈生活。我們習慣于用“萬物有靈犀”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相信一草一木皆有情,山川風月亦可言。
當這種獨特的宇宙觀與藝術相結合,便有了“氣韻生動”的追求。
正如追光《聊齋》中的《蓮花公主》一篇,當主人公竇旭在畫卷上大膽描摹心之所向,那日思夜想的蓮花公主便當真活靈活現,小小的蜂巢便化作了層層疊疊、燈火璀璨的奇異蜂國。神奇,并非源于天外,而源于人心。
這也揭示了當下中國動畫一個至關重要的轉向:我們需要從對宏大神話的迷戀,回歸到對精微、切身的個人生活與心靈世界的關注。并且如果這種關注想要跨越文化的壁壘、與世界相通,它就需要一種“內在性的共通語言”——不再執著于外部的文化符號,而是得深深潛入人類共通的心理經驗與情感結構。
在《聊齋:蘭若寺》中,將這種語言運用得最為出神入化的,無疑是《畫皮》篇。這個故事真正的恐怖,早已不是那個青面獠牙的惡鬼,而是妻子陳氏所身處的、那個名為“家”的囚籠。當丈夫的偽善與畫皮妖的虛假在主角眼前重疊,這份生理與心理交織的“惡心”,便成了一種足以穿透任何文化隔膜的共通情感。
背叛、猜忌、婚姻中的疏離與幻滅——這些才是《畫皮》真正的“內在性共通語言”。它讓全球任何文化背景下的觀眾,都能在一個中式古典的畫卷里,看到自己生活中可能存在的、共通的人性困境。
或許,這便是《聊齋:蘭若寺》在它那些參差的篇章之中,為我們提示的最有價值的一條路徑:不再僅僅是講述一個獵奇的“中國故事”,而是通過描摹“我們與你們共通的悲喜”,來與世界對話。
當我們的動畫開始如此講述,也許我們便不再需要向世界費力地解釋何為“中國”——因為在那些最深刻、最普遍的人類情感之中,世界將有機會真正地讀懂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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