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物“近大遠小”,看人“近小遠大”。當一個人離開的時候,更覺其可貴。周汝昌先生正是這樣的人,他的為人處世以及紅學觀點和詩詞、書法等,在他去世后,還常被學術界文化界提及。清明時節,我又回想起與這位前輩鄉賢交往的舊事……
與周汝昌先生相識,緣于編寫一部辭典時涉及他的詞條。早已功成名就的周汝昌,本不需憑辭典收錄的詞條再去宣傳,但我還是去信征詢其意見。喜出望外的是,他很快回了信。信中對那部辭典涉及他的詞條進行了認真辨析,并提出了中肯建議。回信中說:“我的生日是1918年4月14日(陰歷三月初四),辭典編輯寫成1981年,這樣今年我才8歲(指與我通信的1989年)。”周公的這種幽默一直伴隨著與我的交往,如天津師范大學當年有南北兩個校區,他給我的信有時輾轉兩個校區之間,我因此收到信會延遲,他就寫信給在津的原燕京大學老同學石建國:“建忠是否放假了?總‘抓’不住他,乞兄代我‘抓’一次。”幽默之情,溢于言表。他的這種性格可能受到作為曲藝之鄉的天津俗文化的影響,因為生活本身就多有沉重,樂觀面對才是積極入世,而幽默可以消解生活中的煩惱。
周先生性格中還保留著一份童真,一次我托朋友轉贈給他一件小玉佩,不久北京北普陀影視城舉辦“周汝昌八十壽誕暨從事紅學五十周年紀念”學術活動,周先生攜玉佩到會場后不時用手摩挲,高興得像個孩子。他第一次回信中稱我為“賢鄉契”,雖尚未見面,卻讓我有種親切感,于是約了時間去位于北京紅廟他的寓所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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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想不到的是,享譽全國的大學者的生活環境,是未裝修的水泥地面,家具也很破舊,簡陋書房里雜亂的書籍幾乎占據了全部的空間。知道我來自他的家鄉天津,他就用京腔里夾雜的未改鄉音與我交流,所談多是天津的風土人情、歷史掌故。在我心目中,這位老人固然可敬,但更多的是可親可愛。周先生深情地回憶起紅學起步階段與天津的不解之緣,其處女作《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就發表在1947年12月5日天津《民國日報·圖書副刊》。初次見面,我本想多請教些紅學問題,誰知周先生卻說他從事紅學研究“不夠格”,充其量只是個“三流紅學家”,而紅學應由陳寅恪那樣學殖深厚的大學者去探究,才會有進境。他認為文、史、哲三者相得益彰的品質,是紅學的真諦所在。這話也并非他心血來潮隨口說出,而是他長期深入的思考。后來周先生寫成文章《還“紅學”以學──近百年紅學史之回顧》,發表在1995年第4期《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作為紅學大家,每次見面,周先生從不表白自己近期又出版了什么專著、提出了什么“石破天驚”的新觀點等。其實即使他不表白,業內研究者也早知道并關注著他的研究動態。反觀有些“專家”,對自己的學術成果刻意賣弄,無非是表白自己“有學問”,就顯得小家子氣,如擺地攤似的將什么都擺出來,此舉絕非“良賈深藏”的大家所為。
盡管周汝昌先生謙遜地說他從事紅學研究“不夠格”,自稱只是“三流紅學家”,但卻無人能否定其在現代紅學史上的重大貢獻。胡適雖根據清代文獻史料考證出《紅樓夢》的作者為曹雪芹,但僅提供了作者的身世輪廓,同時他又認為“《紅樓夢》的見解與文學技術,當然都不會高明到那兒去”;俞平伯在紅學史上雖有貢獻,但也曾錯誤地判斷說“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魯迅曾高度評價《紅樓夢》:“打破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但僅是談到中國古代小說的歷史變遷時籠統提及,當時《紅樓夢》在國人的心目中遠未達到現今“四大名著之首”的崇高地位。真正深入系統地從思想內容、文學價值、文化價值對《紅樓夢》進行全方位研究論證的,當自周汝昌始。其代表作《紅樓夢新證》,將《紅樓夢》作者的生平連點成線,使得人們心目中的曹雪芹形象逐漸清晰。他還進一步提出:家世、版本、探佚、脂評這四方面的研究,才是“正宗”紅學的范圍,這些構成了周汝昌獨特的紅學體系,他為這個體系的構建和不斷完善奮斗了一生。為一部作品及作者耗費65年心血,在二百多年的紅樓“尋夢”之旅中,唯此一人而已。只有周汝昌這樣苦行僧式的“解味道人”,才能從天津咸水沽小鎮走向全國,成為一代紅學巨匠。
我感受更多的,是周先生的人格魅力。他歷盡坎坷卻不消沉,一生盡瘁學術并為之執著進取。紅學研究不是其一生成就的全部,他的書法也頗具特色,詩詞賞析方面更是別有會心。他閱盡人生卻并不世故,作為全國政協委員,來往的多是名流學者,也不乏“達官顯貴”。我去北京紅廟寓所造訪,有時會遇到一些不尋常的客人。這種情況下,周先生不慌不忙,仍有條不紊地和我將該說的話說完,才去接待新一撥客人。于周先生而論,我不過是紅學晚輩,但與他的交往有種平等感。他對任何人,表現出的都是不厚此薄彼的大家風度。他對紅學晚輩的關心,業內有口皆碑。他曾特別為我研究生畢業之際的工作就業問題,給時任天津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的夏康達教授寫了推薦信,使我感受到長者的一份關切。
周汝昌先生雖然離開人世間已經11年了,其身影漸行漸遠,但對我而言,他似乎從未曾走遠過。每當我人生處于低谷或逆境的時候,仰面瞥見書房里懸掛的周先生肖像及他給我的書法題詞“薪傳日朗,俊彥多賢。學積山崇,后來居上”,就油然喚起我學術研究的熱情與良知。于是沏上一杯清茶,埋頭書案,度過那“煮字生涯墨磨人”的寂寞時刻。
(刊于2023年4月4日《天津日報·滿庭芳》)
作者:昊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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