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海浦東美術館舉行的“締造現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展熱度不減。
值得細品的是,策展人將梵高與高更、馬奈與德加、雷諾阿與塞尚等多對“藝術組合”的作品進行并置對照。
馬奈與德加是彼此的知音,也曾因“藝見”不合而鬧翻。
兩人身處歐洲藝術向現代轉型的重要過渡階段,以各自的方式與漫長的古典美術告別,用畫筆表達著自己對世界的認知。
不愿加入印象派的“印象派之父”
1863年的巴黎沙龍展注定載入史冊。
卡巴內爾的《維納斯的誕生》拔得頭籌,評委對其大加贊賞,拿破侖三世以2萬法郎的高價購藏了這幅畫。卡巴內爾就此走向人生巔峰——當選美術學院院士、成為美術學院教授。
亞歷山大·卡巴內爾《維納斯的誕生》 1863年,巴黎奧賽博物館藏
與此同時,一幅名為《草地上的午餐》的作品令評委們大跌眼鏡:“誰畫的這個怪物?”“這是用掃地的刷子畫的嗎?”
作者愛德華·馬奈引用了沙龍評委們一貫青睞的古典題材,卻呈現了令人驚訝的畫面——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和一位裸女并肩坐在草地上,背景中還有一位水中的女子,身著輕衣薄紗。畫面的前景擺著一組靜物,即“午餐”。
馬奈出生于一個優渥的家庭,父親是法官,母親是外交官的女兒。他熱愛繪畫,卻反感美術學院的傳統課程。
在《草地上的午餐》落選的后一年,“不知悔改”的馬奈又向沙龍遞上一幅被視為離經叛道的作品《奧林匹亞》,再次挑戰了大眾的審美。《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受到了法國主流藝術圈的猛烈抨擊,它們引發出一個問題:畫家是否應該從傳統題材的墨守成規中解放出來,去描繪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
此后,一批年輕的畫家開始聚集在馬奈的周圍,一起探求新的藝術風格和手法。他們被稱為“馬奈幫”,也就是后來著名的印象派。盡管馬奈從不認為自己是印象派畫家,也不曾參加過印象派的畫展,卻被人們尊為“印象派之父”。
馬奈《草地上的午餐》1863年,巴黎奧賽博物館藏
既看到傳統,也窺見未來
卡巴內爾的成名作《維納斯的誕生》以及馬奈的多幅畫作都在浦東美術館舉行的“締造現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展中亮相。《維納斯的誕生》是整個展覽的第二幅作品。馬奈的作品則與德加的作品并置于同一個展廳。
馬奈的《埃米爾·左拉》是展覽中一幅非常重要且充滿故事的作品,讓觀眾得以更好地讀懂馬奈。
埃米爾·左拉是印象派最堅定的理論支持者與輿論守護者。當評論界對馬奈的《奧林匹亞》口誅筆伐時,左拉讀懂了馬奈,他大膽預言:“馬奈將在盧浮宮占一席地位。”
1868年,馬奈為感謝左拉,為其繪制了一幅堪稱杰作的肖像畫。畫面右上方的三幅“畫中畫”頗有看頭——
左邊是當時在法國藝術界大受歡迎的日本浮世繪版畫。馬奈、莫奈、梵高等試圖從傳統繪畫中“出走”的畫家都在包括浮世繪在內的東方藝術中獲取靈感。右上方是根據委拉斯開茲的《酒神巴克斯》所作的版畫。其下方則是馬奈《奧林匹亞》的復制品,有趣的是,畫中人正斜眼注視著左拉。
愛德華·馬奈 《埃米爾·左拉》 1868年 巴黎奧賽博物館藏
左拉無疑是馬奈的知音,他這樣評價馬奈:“善于提取精粹,是馬奈先生的藝術氣質。他善于迅速地捕捉他的對象,在千變萬化的自然情景面前,他從來不畏縮退卻,而總是力求把千差萬別的對象的本色和精神再現出來。他有一種用簡樸和有力的色塊來進行表達的稟賦……畫如其人,在畫中看得出他向往真實,并且從真實中提煉出一個蘊含強烈而獨特的生活氣息的世界。”上述特質在此次展覽中的多幅馬奈作品,比如《女人和扇子》《上啤酒的女招待》《海灘上》中都可見一斑。
中國美術學院楊振宇教授用“過癮”來形容馬奈的畫作帶給他的感受:“馬奈與德加都身處歐洲藝術向現代轉型的重要過渡階段。策展人將兩人的畫作并置在同一空間,非常用心。馬奈的畫面充滿復雜性,從中既能看到古典與學院的傳統,又能窺見現代與未來的探索。他追求的是一種更為直接的畫法,去掉了所有在他看來沒有必要的裝飾。德加則在看似照相式的瞬間畫面中尋求著古典與現代的平衡。”
埃德加·德加《在咖啡館》 1875-1876年 巴黎奧賽博物館藏
畫出每個人內心對平衡的渴望
德加1834年出生于巴黎的一個富裕家庭。他的外祖父是富商,祖父是畫家,父親是銀行家。19歲那年,德加前往意大利學習繪畫,師從古典藝術大師安格爾。安格爾扎實的造型功力和優美的線條始終影響著德加的創作。
德加畢生創作了2000多件作品,其中有一半畫的都是芭蕾舞女。芭蕾舞女之于德加,就如同睡蓮之于莫奈。在長達50多年的時間里,他孜孜不倦地描繪在歌劇院看到的一切。芭蕾舞者們練功、彩排、休息時的姿態,出現在德加的眾多繪畫及雕塑中。
在19世紀末的法國,芭蕾舞并非高雅的殿堂藝術,有些酒吧也會進行芭蕾表演,供客人取樂。不少芭蕾舞者都出自底層家庭,父母迫于生計才送女兒接受艱苦的訓練。女孩們被困在“優雅” 的枷鎖里不斷地練習,只為得到“資助人”的青睞,獲得上臺表演的機會。
此次亮相浦東美術館的《佩列蒂埃街歌劇院的舞蹈教室》創作于1872年。德加如同攝影般定格了教室的某個瞬間。與寫實的照片相比,他在畫面中安插了很多小心思,讓整個畫面的結構充滿含蓄的張力,給人一種穩定的感覺。
埃德加·德加《看臺前的賽馬》 陳俊珺 攝
有人把德加稱為“舞女畫家”,甚至“偷窺者”。“他們不明白,對我而言,舞女只是個幌子。”德加一生追尋的是“平衡”二字,他關注舞者,關注她們如何在古典的芭蕾藝術與現代的謀生手段中保持平衡。
《看臺前的賽馬》同樣充滿著平衡感,盡管畫面定格在騎手們運動的瞬間,但他通過絕妙的透視,令畫面呈現出冷靜的感覺。
“德加一輩子都在小心翼翼地追求一種平衡的狀態。我甚至覺得他終生未婚,也是為了避免愛情與婚姻生活帶來的挑戰與沖擊。在那個社會發生劇烈轉變的年代,他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中,都堅定地遵循著自己的人生哲學。作為觀眾,當我們面對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變化時,一定能理解德加藝術作品中獨特的知性風格。可以說,他畫出了每個人內心渴望獲得平衡的沖動。”楊振宇這樣理解德加。
德加1855年的自畫像(左)和馬奈肖像(右)
“裁畫風波”的背后
馬奈與德加相識于1865年。31歲的德加正在盧浮宮臨摹委拉斯開茲的一幅畫,大他兩歲的馬奈也是委拉斯開茲的粉絲之一,他剛好路過看到德加,二人就此結識。
對學院派相近的藝術態度、對安格爾共同的崇拜……種種共同點讓二人的友情迅速升溫,惺惺相惜。馬奈性格豪爽,喜愛結交朋友,當時的莫奈、畢沙羅、雷諾阿等青年畫家視其為精神偶像。馬奈把德加介紹給他們認識,此后他們經常一起聚會。受到馬奈及新銳藝術家的啟發,德加的藝術思維開始轉變,并逐漸明確了自己的創作方向。
19世紀后期的歐洲體現了人類歷史上的多重矛盾,同時也激發了最豐富的思潮和藝術形式。工業革命的機械聲轟然響起,火車改變了人們的空間概念,照相機挑戰著人們的視覺。新銳畫家們也在思考何去何從,他們以各自的方式與漫長的古典美術告別,并共同探索西方美術通向現代的起點。
馬奈、德加等畫家紛紛把目光投向咖啡廳、酒吧、林蔭大道等新興的城市公共空間。馬奈認為,藝術家就是要把最敏感的神經植入當下的生活中,保持最新鮮的狀態。他曾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快告訴我最新的生活氣息!”
盡管馬奈與德加在藝術道路上一直互相啟發,但“友誼的小船”竟然因一幅畫而差點傾覆。1868年,德加為馬奈及其夫人蘇珊娜畫了一幅畫,蘇珊娜彈得一手好鋼琴,經常在家里招待馬奈的朋友。畫面中的馬奈正在聆聽夫人彈琴,但描繪蘇珊娜側臉的那部分竟被馬奈裁去了。
德加 《馬奈和他的妻子》 日本北九州市立美術館藏
德加因此深受打擊,兩人的關系開始惡化。德加把這幅不完整的畫帶回家,一直留在身邊,但始終沒有復原。
馬奈為什么裁掉畫面中自己夫人的一部分?藝術史上眾說紛紜。有人說,馬奈不喜歡德加所畫的夫人的臉。也有人說,被裁去了一部分,反而使畫面更好看了。
“仔細比較馬奈與德加塑造人物的方式,雖然同樣有著現實主義的風格,但兩人的差異很大。馬奈的筆觸大膽直接,簡潔有力。德加則保留了學院派的傳統方式。馬奈之所以撕下那幅畫中蘇珊娜的側臉,或許是他難以忍受德加還在用他正在大膽拋棄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楊振宇教授這樣解讀。
不久后,馬奈主動向德加示好,面對自己的知己和精神偶像,德加也逐漸釋然,并表示“沒有人能和馬奈長期鬧翻”。
德加一生畫過多幅馬奈的畫像,還悄悄買下他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作品,甚至把馬奈撕掉的一幅畫從他不同的朋友手中收集并拼貼起來。然而,馬奈從來沒有畫過德加。1883年,德加在馬奈的葬禮上說:“他比我們想象的更偉大。”
馬奈與德加的性格不盡相同,但在探索現代藝術的道路上互相啟發、互相激勵。在那個充滿變化的年代,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全都體現在他們的杰作中,至今給人以啟發。
原標題:《解讀奧賽②一個大膽直接,一個追求平衡,馬奈與德加“友誼的小船”差點……》
欄目主編:龔丹韻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陳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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