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丨丁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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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期六的晚飯后聽寒戛老師的二胡獨奏《蝶戀花·答李淑一》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對，就是那首曾經(jīng)風靡大江南北，以蘇州彈詞曲為基調(diào)為毛主席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的譜曲。我音樂細胞貧乏，這輩子沒學會過幾首歌，感謝寒戛老師的二胡獨奏，這一首可以收錄進我會唱的歌單里。不過認真地說，這歌我不是會唱，只是會背其詞，要唱的話，除了第一句的“我失驕楊君失柳”外，剩下的也就只能哼個大概。奇怪的是，一首我不能算是會唱的老歌，最近它的曲調(diào)卻常在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并且是一旦出現(xiàn)就揮之不去，像極了當年寒戛老師的二胡獨奏開始了就要反復(fù)地循環(huán)拉奏。

寒戛老師是我在那所高中教學時的同事。當年我?guī)煼懂厴I(yè)后沒被分配回到家鄉(xiāng)，而去了外地的一所高中。那時的我沒有因離家遠而太過失望，原因可能是那里不能算是偏遠地區(qū)。學校在縣城，距離火車站和汽車站很近，交通比較方便，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也重要就是我不用為吃住操心。學校有伙房，里面有專門的炊事員為教職工們準備一日三餐，有住處，能為有家庭的教職工提供住房，為單身或是因家遠無法通勤的人提供宿舍。當時我是校內(nèi)唯一需要住單身宿舍的女性教職工，被安排獨享住在教工宿舍最東頭的那間，其他人好像都是要兩人合住一間。

教學工作不是很復(fù)雜，但不很輕松，教師除了教書還要育人，日程安排得挺緊。一個星期里，除了星期六晚間和星期天外，師生們每天從早晨六點開始到晚上九點結(jié)束，其間除了三餐吃飯，及幾次課間十幾分鐘的休息時間，剩下的就只有教和學了。每個星期，熬到星期六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那些離家不是很遠但在工作日需要住校的教職工們都就急吼吼地往家跑，準備回去過星期天。等師生們都離校后.平日熱鬧非凡的校園就變得異常清靜，毫無生氣，晚上伙房開飯時，除了留下來值班做飯的師傅，就剩下我，兩三位勤雜人員，還有一位是寒戛老師。

寒戛老師住在單身宿舍的西頭。他大約有四十歲的樣子，中等個子，有點兒偏胖，圓臉上架著一副鏡片厚厚的玳瑁眼鏡，走起路來慢悠悠的，身上帶有一股書生氣。他有把二胡，星期六晚飯后，經(jīng)常能聽到他在宿舍那兒拉奏那首《蝶戀花·答李淑一》的曲子。

那時電視機還很少，不普及，還好學校旁邊有個露天電影院，在那里有新片放映的日子，等到星期六晚飯后，我會趁著閑散去看看電影。不過新片不是經(jīng)常有，大部分的星期六，晚飯時我習慣從伙房里買一個饅頭和一碗粥，帶回到辦公室里，坐到辦公桌旁邊吃著饅頭喝著粥，邊瀏覽著報刊雜志。吃完饅頭喝畢粥，我就開始拿起筆紙來準備寫信記日記，在這時，一般就會有寒戛老師的二胡獨奏“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的樂曲，從教工單身宿舍那邊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教師辦公室與單身宿舍之間相隔比較遠。那時校內(nèi)的所有房子都是坐北朝南，東西橫向的平房，宿舍坐落在校園最后面的西北角上，辦公室則在校園里最前面的東南處，除此之外兩棟建筑物之間還隔有一排排的教室。可距離和建筑物好像不影響二胡聲的傳遞，很快那悠揚的琴弦旋律就能穿透靜謐的暮色，在校園的空氣里漂浮彌漫。

毛主席的《蝶戀花·答李淑一》這首詩詞里，沒有什么悲愴詞句，也無消極情調(diào)，偉人僅用了“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的藝術(shù)境界去撫慰“君”與“我”的憂傷。但寒戛老師拉奏的旋律里，聽來卻讓人覺的夾雜進了太多的溫柔纏綿的情感和蒼涼不舍的哀怨。寒戛老師像是獨鐘此曲，每每一經(jīng)開拉就要反復(fù)循環(huán)拉奏，有時他會直拉奏到夜深才肯住手罷休。

后來聽多了，我感覺寒戛老師拉奏蝶戀花主要是為了釋放他心里的某種意念和心思。我猜想他可能是曾被情傷過，古人說人間只有一個情字了得。好奇心，人人都有好奇心，令我很想去驗證自己的猜測，可我不好意思去直接問他，我與他不熟，他是教化學的，我們不在同一個辦公室。

一個個的星期六來了又去。寂靜的星期六傍晚，在飯后的暮色里，寒戛老師雷打不動地拉他的二胡獨奏蝶戀花，而我，在沒有新上演的電影可看時，就聽著他那纏綿委婉如泣如訴的二胡聲堅定不移地寫我的日記情書，嗯，我那是在寫日記情書。那時我正與還是男朋友的他熱戀，每天對遠在外地的他可以說是思念萬千。我所在的學校雖然離火車站步行只有十幾分鐘的路，每天也有幾趟進出他所在地的綠皮火車經(jīng)過，交通還算是方便，可受經(jīng)濟能力和時間的限制，我們不可能你來我去的每個星期見面，那時也沒有私人電話，于是我倆就約定，每天把自己的生活以日記的形式寫下來，每兩天把寫的東西裝信封寄給對方分享，那時平信的郵費是八分錢。不得不說是，熱戀煎熬人，尤其是異地戀，估計有過這種經(jīng)歷的人都懂的。

夏天過去了，初秋的一天，我的朋友曉卓來訪，她給我?guī)砹藘蓮埉數(shù)鼐﹦F正在上演的白蛇傳的戲票，曉卓的姐姐是該劇團的當家花旦，她在劇中出演白素貞。話說兩張戲票還真給我出了個難題。我們學校平時時間安排是很緊張，工作日教師白天上課，晚上，從周日至周五學生要上晚自習，我們也要集體辦公至九點多才能下班。很明顯工作日的晚上別人都上班自己請假去看戲是不合適的，那么這看白蛇傳的事兒，也就只能安排在星期六晚間不辦公的時間了。

考慮到自己一介女生，擔心沒人作伴晚上單獨去離校太遠的地方會不太安全，另外也不想浪費了另一張票，我就去問星期六也在校的寒戛老師是否能與我同去。請你別擔心，正處于熱戀中的人對其他異性是患有盲視癥的，你懂的，那時的我對與他人單獨外出是妥還是不妥，根本就不在所在乎的范圍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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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戛老師聽說去看戲，并且是免費的戲票很高興的答應(yīng)了，他說他喜歡京劇，可因故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進過戲院了。

戲院離我們的學校比較遠，還好有公交車，只是學校離公交車站隔有一段較長的路程，需要步行過去。天高氣爽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晚上的戶外天氣涼爽宜人，空中也少有那些在你頭頂上亂飛令人討厭的蚊蟲。走閑路是聊天的好機會，那個星期六晚上，在我與寒戛老師看完戲往回走的路上，我倆拉起了家常聊起了天。

那是我第一次單獨與寒戛老師拉家常，他說話慢悠悠的，稍帶點兒鼻音。我們開始的話題無外乎是祖籍何處，家在何方，為何來到此地，在哪兒上過學，從何校畢的業(yè)等等。后來趁著他問起我的男朋友，問我們打算何時成婚的話題，我扯起了他拉奏二胡的事。我贊他二胡拉得好，只是表示不解他為什么總是只拉奏蝶戀花.答李淑一那首單曲。聽我這么問，他苦笑了一下說因為他只會拉奏這一首曲子，他解釋說，他有個每當閑下來就會不停地思念妻子的毛病，拉奏那曲子能緩解他的思念。

到底是為情所困，就是一個情字了得！我在心里嘀咕著。我沒等寒戛老師繼續(xù)就不假思索地勸他說，用得著承受那樣的折磨嗎？想念了就回家去看看她，路遠時間不夠請幾天假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能理解吧，實在不行讓她過來見你不就行了。寒戛老師像是不愿接我的話茬，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地說出他的妻子早已于十二年前就逝去了，她是在生孩子時死的。他十分苦惱地說自己對妻子的死犯有不可饒恕的過失，十多年來他一直在掙扎尋求沖淡那痛苦的記憶，努力地活下去。

以下是那天他給我講的他和他妻子的往事：

寒戛老師與妻子曾同是省師范學院的學生，他是化學系的，妻子是藝術(shù)生學習的是聲樂。他們是在大學期間戀愛的，當年他為愛去買了一把二胡，憧憬著將來能像某歌里唱的小妹妹唱歌郎拉琴那樣幸福浪漫地過日子。那時大學不準在校生談戀愛，對于不遵守這條紀律的學生，學校會以畢業(yè)分配工作時，刻意把兩人分配到不同的邊遠地區(qū)作為懲罰。他們沒能例外，臨到畢業(yè)分配時，分別被分去了相隔遙遠的不同地區(qū)。異地戀辛苦，但他們的感情沒減倒是越發(fā)加深了，他們在畢業(yè)不久就結(jié)婚了，妻子也很快懷孕了。

十月懷胎，產(chǎn)期來臨，一卻都正常順利，可臨到她在醫(yī)院分娩，卻因產(chǎn)后大出血丟了性命。

那天他妻子分娩后，被推出產(chǎn)房送回病房因太虛弱就一直昏睡著。不久，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下積有大灘的鮮血，就慌忙地去找值班醫(yī)生告訴他產(chǎn)婦出了很多血，誰知那醫(yī)生不問青紅道白，張口就呵斥他少見多怪，反問他，生孩子能不流血嗎？他說自己那時太年輕無知，被人那么一喝斥，竟沒有了主意，就不知道應(yīng)該堅持要求醫(yī)生一定要去查看一下，只是十分不情愿地回到妻子身邊干著急的熬著。

后來，那醫(yī)生還是來到了病房，當他看到昏迷中的產(chǎn)婦身下大灘的血就慌了，趕忙一邊用雙手使勁地在產(chǎn)婦的下腹部子宮的位置往下壓，試圖從體外先壓子宮止血，一邊吼寒戛老師去值班室叫那里的護士或醫(yī)生過來幫忙。等值班護士拿著急救器材和藥品過來后，那醫(yī)生雖然立刻指揮護士給產(chǎn)婦輸氧氣，打點滴進行快速靜脈輸液藥物止血，可是為時已晚，他的妻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沒有了呼吸，盡管那醫(yī)生把雙手從壓她的下腹挪去壓她的胸膛做人工呼吸，但她沒被救過來。

寒戛老師說這些時聲音喑啞，最后他十分費勁地說當時他抱著妻子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產(chǎn)生過要隨了她而去的念頭。那一刻我望著寒戛老師痛苦的面孔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負罪感，我因好奇而無意開啟了眼前這人一直在努力要塵封的痛苦記憶。我厭惡那天的自己。

那晚在回校的路上，寒戛老師跟我談了自己很多的往事，我們沒乘坐公共汽車，是一路步行走回了學校。

“回憶，在我腦海的角落里，朦朧的記憶像水彩般記錄著我們曾經(jīng)的樣子，零散的畫面里既留有微笑，也有銘心的哀痛……回憶或許很美好，而太痛苦的卻無法銘記？我們只是選擇了忘記……如果有機會重來，告訴我，我們還會嗎？我們還能嗎？”這是電影《我們以前的樣子》里的插曲，它與電影一樣充滿著一種懷舊和對過去的懷念，讓人回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的經(jīng)歷。那可能是一段情，也可能僅是一件事。

人的大腦是個記憶倉庫，里面儲藏著，塵封著我們一生點點滴滴的記憶。有的記憶曾如烈火般灼燒心靈，只是在時光的沖刷下才逐漸得以冷卻，但它會被某個契機開啟。只是我們要小心，因為不是每一次開啟都會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完成于2025年7月16日，星期三

☆ 本文作者簡介：丁麗萍，女，筆名萍水相逢。祖籍山東煙臺，現(xiàn)住美國紐約。本人喜歡文學，熱愛讀書，愛好寫作，寫有多篇散文、故事及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副刊》，及多家報刊、雜志和網(wǎng)絡(luò)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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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易書生